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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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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高臧喝道:“我在试西洋火铳,不管有什么声音,谁也不得入内。”

    那些声音散去了。朱高臧摊了摊手,道:“海涵,我本无意以器械对付阁下,但阁下连败我教三法王,我实在不敢以刀剑对付你。”

    他看着肩头的伤口。伤口不太大,血已经流得差不多,凝结起来了,可是左臂已毫无力量。

    朱高臧道:“现在,阁下谅已知为何我在九千岁连番追杀下还是活得好好了吧?”

    他冷眼扫视了一眼朱高臧,道:“你不会不知,佛朗机火铳只有一发。你想要装填铅子,只怕已无时间了。”

    朱高臧微笑道:“自然,若你右臂无伤,我自然不敢如此托大。不过……”

    他的笑容一下顿住了。

    一把一个式样的火铳对准了他的脸。

    他道:“我的右臂确已受伤,但不能拔剑,却完全可以发火铳。”

    朱高臧的脸色也有点变了,喃喃道:“你也有……”这让他有点快意,这个让九千岁都如芒刺在背的都察院御史,到底折在他手里了。

    朱高臧颓然坐倒,道:“好吧。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道:“说吧。”

    朱高臧道:“犬子年甫髫龄,请阁下网开一面。”

    他道:“杀手道第三条。”

    朱高臧的脸真正地变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叫道:“高臧,高臧,你在里面么?”

    ※※※

    门外,有人敲着门。他的心头,却象被巨锤击中。

    朱高臧苦笑道:“那是贱内。我也不必求你网开一面了,随便吧,只求我二人能死在一处。”

    他没有听见什么。在他的心头,一阵迷惘。

    还是那个下雨的黄昏,在桥上看到的那个洗碗的渔家女子么?她知道曾有一个少年,为了看到那一朵灿烂如夕阳的微笑,在长街上走到天亮么?

    他呆呆地站着,不自觉地,火铳口垂了下来。

    朱高臧的人影忽然风一样闪动,谁也想不到,一个曾中二甲第七名的进士,居然有一身如此的武功。

    他的手抬了起来,对准朱高臧的背影。朱高臧的手拉开了壁厨的抽斗,手伸了进去。

    生命如此脆弱,如一朵野花不禁一场夜雨。

    在那个春夜,一样的春夜,为了一个心底的梦想,从黄昏走到天亮。

    即使只有三百步,也远如天涯。

    他的手指僵硬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也是如此可笑。

    朱高臧的手伸出了抽斗。在他手中,出现了另一把火铳。

    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扣下去。他却看见了朱高臧手中,火铳上装的两块燧石发出火星。

    随着一声巨响,室中冒出一阵青烟。

    可是,在刚才还站着一个人的地方,却已空空如也。

    朱高臧的心一下抽紧了。两下火铳都已落空,他再没有第三把火铳了。

    门外,妻子的喊声更急了。他一把拉开门,抱住扑到他怀里的妻子,道:“没事了,没事了。”

    妻子哭道:“我听得人说,三法王都已败北,怕你有什么错失。不要紧吧?”

    朱高臧抱着妻子,心头一阵烦。这个在十几年前从水中救出的女子,毕竟不是出身士族,有时他真想停妻再娶。

    他道:“不要紧不要紧,那个杀手是个笨蛋,早吓得跑了。”

    这时,他看见了妻子,妻子正愕然地盯着他身后。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块破碎的红绫正从梁上飘落,如一个梦。
癞狗
    癞狗——

    雨下得不大,濛濛淞淞,倒象一层雾。

    我提着食盒子,撑着伞,走过拐角时,看见了一个人影。

    “少爷,你早。”他笑着说。他是庄上的花匠,每天黄昏我都看见他在那儿侍弄那几株西番莲。那是镇上罗牧师那儿弄来的花种,少爷就好这些洋玩意儿。

    但我不是少爷,我只是一个佣人。

    “你去后院吗?”“是,少爷,老太太让我给老太爷送个食盒子。”少爷知道他的生日和我一样么?我看着他穿长衫的背影,满脸堆笑。

    “少爷走好。”他穿着长衫,打着油纸伞,彬彬有礼地走了。他总是高高在上,因此不需要对我这种下贱人声色俱厉。

    “癞狗。”走过花匠时,他啐了我一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看我不起,一样的是下人,只不过他们是来打长工的,而我更类似于徐家的私奴吧。

    ※※※

    我的名字叫癞狗。

    尽管我不属狗,头发也浓密如云,一点也不癞,可这个名字我已经背了十九年了。十九年前母亲在马棚里生下我时,老太爷正好走过,看见我头发稀疏,说了句:“真是条癞狗。”于是,我就有了这么个名字,甚至连姓也没有。一个下人,自然也不配有姓。

    ※※※

    老爷姓徐。栖凤集徐家是个有近百年历史的大户人家,至今中堂上还挂着徐家先祖正德公的画像。当然,我只能在扫地时看一眼那张画在已经泛黄的纸上的脸,连掸灰尘的活儿也不让我干的,老爷说我一身的马粪味。

    老爷两年前已经在天津卫死在一个名妓柳叶红的肚子上了。噩耗传来,我不知道少爷的哭声里有几分是真的。反正,自老爷死后,少爷外出不归的日子就多了。有人偷偷地说,徐家是养种出种,少爷多少也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的。

    我想也是。

    ※※※

    老太爷八十三岁,一个人住在西首偏院的一间小屋子里。也许亏心事做得多了,老来却信上了佛。那间小屋子里,一年四季的檀香味,可却不好闻。一日三餐,他是不沾荤腥的,因此饭菜都要小厨房另作。

    可奇怪的的,老太爷却指名要我给他送饭,尽管我住在马棚里,公认的臭不可闻。

    徐家旺财不旺人。老爷连正室,共有三房妻室,弄了半辈子瓦,直到四十多了才由小妾生了老爷。老爷倒是二十几就生了少爷,姬妾也收了五房,有出蓝之势,可也是个瓦窑,小姐生了三个,再没给少爷添个兄弟。徐家三代单传,也许也让老太爷问心有愧,因此老来学佛,消消罪业。可少爷似乎只继承了老爷爱玩女人的高情雅致,对传宗接代兴趣不大。

    那一年,当少爷被稳婆从夫人腿间抱出来,裹得花花绿绿,在至亲的一片“跨灶”、“登龙”的阿谀声中发出啼哭时,我出生在离他不到百步的马棚里。那一天不是老太爷心血来潮到马棚看看,可能我生下后马上就会因受冻结束自己比蜉蝣还短的生命了,因为我母亲生下我时大出血,昏了过去,是老太爷叫稳婆来收拾的我。

    也许仅仅因为这,我就必须要对徐家感恩戴德。

    ※※※

    到了那间小屋子前,在不紧不慢的木鱼声中,我站住了,敲了敲门。

    “谁呀?”我的父亲不知道是谁,但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老爷。尽管我那死了快十五年的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什么姿色,但夫人曾骂过老爷是“急了连母猪都会上”。可也不能排除是某一个佣工,可能他,或者说,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孳种。而我母亲在我四岁时就死了,据说是痨病,因此死在外面,不知被埋在义冢的哪个角落里,她狗一样死了,而我却象狗一样活下来。他们养我,本就是只象在养一条狗吧。

    “老太爷,我给你送饭来了。”“进来吧。”我推开门,折拢了伞。伞靠在门后,水从伞上流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滩。这么小的一点雨在伞上居然会积那么多水,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屋里,有一尊不太大的鱼篮观音,那是快二十年前请郎窑的名手师傅烧制的。老太爷坐在蒲团上,一串念珠搁在他膝头。那是一串木念珠,听说是向安隐寺的当家和尚明因大师请来的。经过几代和尚的摩挱,光润如红玉。辟百邪,除心魔。是,以前给少爷发蒙的西席桂先生这么说过。那时桂先生奉承得点头哈腰,让我因为他的才学而产生的一点敬意消失殆尽。

    我从食盒子里取出饭菜,搁在老太爷面前的一个小案上。老太爷吃素,这倒和我差不多,只不过他吃的素菜不比镇上罗汉园里的师傅做出来的差,今天是清炒香菇,明天是菜心藕丝,而我只是吃一点下人吃的粗食,连上房里的剩菜都轮不到我吃。老太爷的菜,我更是只能闻闻味,因为他是有德行的,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因此总是吃得干干净净,狗舔过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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