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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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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大惊,刚才说话的是共军这边的司令员?怎么敢跑到这地方视察?莫不是国军已经大距离后撤了?共军的上下级关系令他出奇。听老乡们说,共军部队当官的和当兵的吃喝都一样,说这是纪律,是当年红军半死不活爬雪山逃命时养下的规矩。也难怪共军的头头们都待在陕西农村,不像委员长住在总统府里。真不知道共军那官是咋球当的?也睡在炕上?那多没气派呐?共军不知道有没有大洋拿?刚才听那个五根子的意思,也没人逼他参军,自己非要来打仗,图个啥呢?

那一大群人走了,战壕里静了一会儿,叫李小建的说:“你小子,挺会扯呼的啊?这些话哪学来的?”

“指导员天天说,俺就记住了……”五根子嘿嘿笑道。

“别信那王八蛋的,没啥实惠的。”

“那不成,他是指导员啊,班长你怎么能骂指导员啊……”

老旦身上越来越麻,如千万只毛虫在噬咬骨头,脚针扎一样,肚子里的凉气游走着,顶得异常难受。这漆黑的洞像一口棺材,只能透进一丝丝亮光。他蜷缩成一团,用尽毅力坚持着,盼着黑夜早一点降临。但他又怕睡意要了命,便逼着自己东想西想,眼珠子咕噜乱转。想起十年前麻子团长在阵地上说的一句话。

“不准叫他死!”

刚才共军司令官也这么说。这个联想让他对这些敌人产生温和的疑问,原以为共军士兵玩命都是被逼的,至少长官们都是这样说的,说共军那没人性的纪律和畜生般的政治审查,让每个加入的人都像被换了脑子,他们拿毙人不当回事,昨天还一个壕沟里并肩战斗,今天就能黑手杀你全家,集体枪毙,哦,不是毙了,共军珍惜子弹,他们直接就埋了。

这些匪夷的传说,和老旦刚听到的对不上号,像看到传说里的妖怪不过是邻居的样。这矛盾让老旦开始思考关于打仗的诸多问题。征战多年,战争怎胜怎负早有心得。抗战八年打赢了鬼子,鬼子招惹了美国是一回事,而国军死力抗争更是关键。能力纵是不济,拼命却是真的,国军这八年正规军死了几百万,伤的就不知道多少了,而更没法子算的,是如他和二子一样来自板子村的那些兄弟,出来只个把月,还没上部队的正式花名册就丢了性命,这些人再加起来得多少?鬼子再厉害,也架不住这三比一的消耗。小鬼子也不是三头六臂,一个鸡巴天天日,八年也赶不出一代人,不输才怪。

而对这场国共之战,老旦认识模糊,对共军的瞬间强大,他瞠目结舌。他不相信逼出来的士兵可以如此玩命和嚣张,可把百战余生的东北国军弟兄半年就打个稀烂,要没有妖魔鬼怪帮忙,这怎么可能呢?至于共军是不是比小鬼子更坏,和长官们说的那般没人性,他一向是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管他们是谁呢,打跑了鬼子,爹娘还没安慰就来分家,反正不是什么好货,抢了炕头不说,还要来睡俺的女人?不妨杀光拉倒。向中原开拔的时候,老旦觉得杀共军就和杀猪一样容易——当年玉兰带一帮小匪都差点灭了他们半个省委,可如今这手持杀猪刀的国军大部队竟被猪围起来了,一块块吃掉了,老旦想不通。

“毕竟都是说中国话的呢。”

杀人无数的老旦最近开始心虚。那神汉一样扑来的共军战士,活像当年冲向鬼子的战友。面对这样的“自己”,他激不出强烈的仇恨,拿不出大吼一声跳出战壕、挥刀狂砍鬼子的豪气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以往的那股子悍性哪里去了?今天竟钻进这个不如狗窝大的洞里,屁都不敢痛快地放,真是臊到家了。再想起跪在地上向共军投降的那十几个弟兄,老旦从心底泛起悲凉,个个都是老兵啊!有打过长沙的,有打过衡阳的,有在敌后跟着夏千打过五年游击的。任挑一个出来,都是能把头挂在裤腰带上、面对几倍于己的鬼子也不会皱眉的。让他们向鬼子下跪,那万万不可能,还不如就给他们一颗枪子儿,可他们竟然扔下武器跪在那里,向共军举起了双手!

日你妈的!想不明白!

半夜,透入骨髓的寒冷驱赶着老旦的回忆。酒壶终于见底儿,四肢依然麻木,不知今晚能否挨过去。外面的人跑来跑去,说话的却少。风定然是往南吹了,共军说话很容易飘到弟兄们头上,因此就闭了嘴。但手上却没闲着,那铁铲子上下翻飞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共军在拼命地挖战壕,这是他们的看家战术,个个都和土行孙似的。透过麻袋和箱子缝里微弱的光,可以隐约看到运土的车推来推去。老旦唯恐他们挖向这里,箱子一掀开他就完了。这条战壕的得失对战局无足轻重,因此有可能在这形成僵持,如果过了今天共军也不冲也不走,老旦就只剩一条路——扔下枪,推开箱子,狗一样爬出来举起双手说:“投降了,给俺一个馒头……”

突然亮起来,隔着箱子和麻袋,白花花的仍刺痛老旦的眼。这是大号照明弹才有的效果。他心中一喜,听到震天的炮火从后面响起来。一颗接一颗的重磅炮弹砸在战壕前后。老旦在洞里阿弥陀佛,外面忙乱得一塌糊涂,喊叫声,奔跑声,拉枪栓的哗啦声,以及间或的惨叫声,一股脑都塞到他火烫的耳朵。

“国民党反攻了,同志们进入阵地!”

“他们还敢反击?我干死他们!”

“排长咱先躲躲炮吧……”

“躲个屁,亏你还是预备党员,没见他们冲上来了……当心敌人的坦克!炸药包准备!”

“不要慌,放近了再打……”

炮火只不到五分钟就向后延伸,坦克的隆隆声开始逼近,估摸至少有五辆,这规模应该跟着三百多人。老旦兴奋地尿紧起来——他倒不认为弟兄们能一攻即下,而是只要打得乱,就有机会跑。十年了,什么死人堆没爬过?必死无疑的事儿经得多了,还能憋死在一个狗洞里?家还没回呢……想到此他给自己打气,哪怕家里就剩一片黄土,祖坟都没了,也不能死在这里。

十年征战,他伤痕累累,这里好了那里挂花,一颗头破烂如粘起来的瓦罐;胳膊上疤痕处处;前胸背后也坑洼得密密麻麻;腰眼上三个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错;腿上纵横得也和河床似的,真要扒光了看,满身几乎找不到巴掌大的平地方。每次洗澡的时候,老旦都嘲笑一道伤疤都没有的二子。这小子不是没流过血,却没什么深刻的伤口,更没挨过必然长不好的刀伤,说他身经百战,刚入伍的小兵都不信。二子也会埋汰老旦,说你这一身弄得战场似的,和老婆炕上钻被窝,别把她吓着,以为你抱着搓板进去了。

老旦几次照镜子,开始还厌恶这一身腌臜,但时间长了倒亲切起来,恐怖和悲伤的回忆如同厚重有力的烟丝,总给他剧烈的清醒。伤疤比记忆更难忘记,它们是你忠诚的朋友,在你得意的时候提醒你伤痛的存在,又在你绝望之时告诉你活着的不易。给他搓澡的小兵吓得手脚发抖,却不敢问它们的来历。老旦会在夜里抽着烟斗自问自答,为啥就没有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敲中要害?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冲锋就挨一颗要命的,蹬几下腿儿便咽了气?为啥板子村那么多后生出来,今天就活下他和二子?为啥麻子团长百战不死却选择那样离去?为啥早已厌战的黄老倌子归隐黄家冲十几年还要出来打鬼子?为啥阎王总是离自己那么远却又用各种方式来折磨自己的身体?每当他在入睡前抚摸自己的身体,强烈的宿命感便油然而生,每多一块伤疤,是不是就离家又近了一步呢?

坦克刺鼻的柴油味儿顶着风都闻得到,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日本鬼子的小坦克和它没法比,像屎壳郎撞见了乌龟。这些美国坦克的履带销子又粗又韧,底盘装甲和一个大馒头那么厚。步兵遇上他最好投降,用集束手榴弹炸这玩意,十有八九是挠痒痒。轰鸣声近,听到它们压碎石子和尸体的声音了。共军开了火,听动静老兵不太多,一个个射击无度,尤其是洞外这几个,点射都不会,怎么能打着这些老兵油子一样的国军兄弟呢?老旦被鼓舞了,摸了摸身上,还有两个手雷,寻思是否趁乱扔出去,左右各一个,这周围三四个兵就不成问题了,再悄悄滚出去换个帽子,后面就看造化啦。

有人在壕沟里高声喊叫,是那个和五根子聊天的四川兵李小建。坦克开了炮,定是到了一百米的距离,那炮声清脆悦耳,二子说就像搞女人的声音那么爽快。二子至今还没搞过女人,不知怎么想象出这放炮填弹退弹壳的声音和那回事儿的神似。国军还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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