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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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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
,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
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著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
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匣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著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
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著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
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著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
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著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
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著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
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著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
,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著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著。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
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
手悬挂在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著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著
毛巾的女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
,又是一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著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
界便消失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
柳树似的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著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著。几
张十几世纪的老木椅围著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著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著大
红碎花的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巡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
。想起自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
那是天,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
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
这样世外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灸口袋里,笑著问∶“你来散
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著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
下飞机吧!”

说著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著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著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
的手势,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
。我是去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
接受,现金是不能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著。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
这笔送她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
太多,安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
通的事情灸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著,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
复,表情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
不细看很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
眼睛,一样飘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
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
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
然已是不同。那么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
斜坡上,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著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
了这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矣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
边去拖皮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
总觉得她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
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
楼,足够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
是很大的恩赐,不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
涌出来的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
,才好玩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
,她自己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
九月到现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著说著,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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