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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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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相托,再无余言。”说罢,泪如雨下。丁戍道:“且请宽心!自当尽力相救。”
珍重而别。
元来人心本好,见财即变。自古道得好:“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丁
戍见卢疆倾心付托时,也是实心应承,无有虚谬。及依他到所说的某处取得千金
在手,却就转了念头道:“不想他果然为盗,积得许多东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
里,是我一场小富贵,也勾下半世受用了。总是不义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
不为罪过。既到了手,还要救他则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问
我,无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万一攀扯出来,得也得不稳。何不了当了他?到
是口净。”正是转一念,狠一念。从此遂与狱吏两个通用,送了他三十两银子,
摆布杀了卢彊。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无人知他来历,摇摇摆摆,在北京
受用了三年。用过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归家。
丁戍到了船中,与同船之人正在舱里大家说些闲话,你一句,我一句,只见
丁戍忽然跌倒了。一会儿爬起来,睁起双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盗卢彊也。
丁戍天杀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须索填还我来!”同船之人,见他声口
与先前不同,又说出这话来,晓得了戍有负心之事,冤魂来索命了,各各心惊,
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汉,须与吾辈无干。今好汉若
是在这船中索命,杀了丁戍,须害我同船之人不得干净,要吃没头官司了。万望
好汉息怒!略停几时,等我众人上了岸,凭好汉处置他罢。”只见丁戍口中作鬼
语道:“罢,罢。我先到他家等他罢。”说毕,复又倒地。须臾,丁戍醒转,众
人问他适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觉,众人遂俱不道破,随路分别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说起船里的说话来。家人正在骇异,只见他走
去,取了一个铁锤,望口中乱打牙齿。家人慌忙抱住了,夺了他的铁锤。又走去
拿把厨刀在手,把胸前乱砍,家人又来夺住了。他手中无了器皿,就把指头自挖
双眼,眼珠尽出,血流满面。家人慌张惊喊,街上人听见,一齐跑进来看。递传
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来之人,有好事的来打听消息,恰
好瞧着。只见丁戍一头自打,一头说卢彊的话,大声价骂。有大胆的走向前问他
道:“这事有几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问的道:“你既有冤欲报,
如此有灵,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关在狱中,不得报仇;近
来遇赦,方出得在外来了。”说罢又打,直打到丁戍气绝,遂无影响。于时隆庆
改元大赦,要知狱鬼也随阳间例,放了出来,方得报仇。乃信阴阳一理也。正是:
明不独在人,幽不独在鬼。
阳世与阴间,似隔一层纸。
若还显报时,连纸都彻起。
看官,你道在下为何说出这两段说话?只因世上的人,瞒心昧己做了事,只
道暗中黑漆漆,并无人知觉的;又道是死无对证,见个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
完了。谁知道冥冥之中,却如此昭然不爽!说到了这样转世说出前生,附身活现
花报,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随你欺心的硬胆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
然。却是死后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来,说不尽许多。
而今更有一个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尸诉冤,竟做了活人活证,直到缠
过多少时节,经过多少衙门,成狱方休,实为罕见!
这段话,在山东即墨县于家庄。有一人唤名于大郊,乃是个军藉出身。这于
家本户,有兴州右屯卫顶当祖军一名。那见在彼处当军的,叫做于守宗。元来这
名军是祖上洪武年间传留下来的,虽则是嫡支嫡派承当充伍,却是通族要帮他银
两,叫做“军装盘缠”,约定几年来取一度,是个旧规。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
守宗在卫,要人到祖藉讨这一项钱粮。有个家丁叫做杨化,就是蓟镇人,他心性
最梗直,多曾到即墨县走过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来。杨化与妻子别了,骑了一
只自喂养的蹇驴,不则一日,行到即墨,一径到于大郊屋里居住宿歇了。各家去
派取,接着支系派去,也有几分的,也有上钱的,陆续零星讨将来。先凑得二两
八钱,在身边藏着。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来对杨化道:“今日鳌山卫集,
好不热闹,我要去趁赶,同你去耍耍来。”杨化道:“咱家也坐不过,要去走走。”
把个缠袋束在腰里了,骑了驴同大郊到鳌山卫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边壮
士,强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当了几番鬼役。正是:
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却说杨化与于大郊到鳌山集上,看了一回,觉得有些肚饥了,对大郊道:
“咱们到酒店上呷碗烧刀子去。”大郊见说,就拉他到卫城内一个酒家尹三家来
饮酒。山东酒店,没甚嘎饭下酒,无非是两碟大蒜、几个馍馍。杨化是个北边穷
军,好的是烧刀子。这尹三店中是有名最狠的黄烧酒,正中其意,大碗价筛来吃。
于大郊又在旁相劝,灌得烂醉。到天晚了,杨化手垂脚软,行走不得。大郊勉强
扶他上了驴,用手搀着他走路。杨化骑一步,撞一蹱,几番要颠下来。到了卫
北石桥子沟,杨化一个盹,叫声“啊呀!”一交翻下驴来。于大郊道:“骑不得
驴了,且在此地下睡睡再走。”杨化在草坡上一交放翻身子,不知一个天高地下,
鼾声如雷,一觉睡去了。
元来于大郊见杨化零零星星收下好些包数银子,却不知有多少,心中动了火,
思想要谋他的。欺他是个单身穷军,人生路不熟,料没有人晓得他来踪去迹。亦
且这些族中人,怕他蒿恼,巴不得他去的,若不见了他,大家干净,必无人提起。
却不这项银子落得要了?所以故意把这样狠酒灌醉了他。杨化睡至一个更次,于
大郊呆呆在旁边候着。你道平日若是软心的人,此时纵要谋他银两,乘他酒醉,
腰里摸了他的,走了去,明日杨化酒醒,也只道醉后失了,就是疑心大郊,没个
实据,可以抵赖,事也易处。何致定要害他性命?谁知北人手辣心硬,一不做,
二不休,叫得先打后商量。不论银钱多少,只是那断路抢衣帽的小小强人,也必
了了性命,然后动手的。风俗如此,心性如此。看着一个人性命,只当掐个虱子,
不在心上。当日见杨化不醒,四旁无人,便将杨化驴子上缰绳解将下来,打了个
扣儿,将杨化的脖项套好了。就除下杨化的帽儿,塞住其口,把一只脚踏住其面,
两手用力将缰绳扯起来一勒,可怜杨化一个穷军,能有多少银子?今日死于非命!
于大郊将手去按杨化鼻子底下,已无气了。就于腰间搜劫前银,连缠袋取来,
缠在自己腰内。又想道:“尸首在此,天明时有人看见,须是不便。”随抱起杨
化尸首,驮在驴背上,赶至海边,离于家庄有三里地远了,扑通一声,撺入海内。
牵了驴儿转回来,又想一想道:“此是杨化的驴,有人认得。我收在家里,必有
人问起,难以遮盖,弃了他罢。”当将此驴赶至黄铺舍漫坡散放了,任他自去。
那驴散了缰辔,随他打滚,好不自在。次日不知那个收去了。是夜于大郊悄地回
家,无人知道。
至二月初八日,已死过十二日了。于大郊魂梦里也道此时死尸,不知漂去几
千万里了。你道可杀作怪!那死尸潮上潮下,退了多日,一夜乘潮逆流上来,恰
恰到于家庄本社海边,停着不去。本社保正于良等看见,将情报知即墨县。那即
墨县李知县查得海潮死尸,不知何处人氏,何由落水,其故难明,亦且颈有绳痕,
中间必有冤仰。除责令地方一面收贮,一面访拿外,李知县斋戒了到城隍庙虔诚
祈祷,务期报应,以显灵佑不题。
本月十三日有于大郊本户居民于得水妻李氏,正与丈夫碾米,忽然跌倒在地。
得水慌忙扶住叫唤。将及半个时辰,猛可站将起来,紧闭双眸,口中吓道:“于
大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于得水惊诧问道:“你是何处神鬼,辄来作怪?”
李氏口里道:“我是讨军装杨化,在鳌山集被于大郊将黄烧酒灌醉,扶至石桥子
沟,将缰绳把我勒死,抛尸海中。我恐大郊逃走,官府连累无干,以此前来告诉。
我家中还有亲兄杨大,又有妻张氏,有二男二女,俱远在蓟州,不及前来执命,
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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