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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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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百姓称解放前美蒋统治的东北为“二满洲”。
“好吧,你好好想想,实在要回哈尔滨,也不能留你。回到哈尔滨,不做工作便罢了,要做工作,也会碰到困难的。到处有工作,到处有困难,革命就是克服困难的连续不断的过程。”
刘胜没有再吱声,也没有固执自己的意见再去打背包。这时候,萧祥发现小王也不在,他慌忙走出去找他。在他跟刘胜谈话以前,小王一个人信步迈出学校门,往东边一家人家的麦垛子边坐下来,背靠在麦垛子上。他还在生气,生众人的气,生那白胡子老汉的气,也生萧队长的气。
“他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他不坚决执行党中央的《五四指示》,要跟地主阶级妥协吗?”他正在想着,瞅着萧队长从西边来了,装做没有看见似的,把头扭过去。
“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萧队长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来。
“队长,”小王称他做队长,不像平常一样,亲亲热热地叫他老萧或萧祥同志,“我想不通,我们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
“怕他嘛。”萧队长笑一笑说道。
“我们这样做,我看不光是怕他,简直是向他投降。”小王动火了,“你要这样干下去,我明儿就走。”
“你明儿走迟了,刘胜今儿就走,你们俩顶好一起走。”萧队长笑着说,但立即严肃地站起来说道,“不放他是容易的,赏他一颗匣枪子弹,也不犯难。问题是群众没起来,由我们包办,是不是合适?如果我们不耐心地好好把群众发动起来,由群众来把封建堡垒干净全部彻底地摧毁,封建势力决不会垮的,杀掉这个韩老六,还有别的韩老六。”
“你把他放了,不怕他跑吗?”小王仰起脸来问。
“我估计不会,他正得意,还盼我们跑呢。万一他跑了,早晚也能抓回来,只要我们真正发动了群众,撒开了群众的天罗地网,他就是《封神榜》上脚踏风火二轮的哪吒,也逃不了。”
小王高兴萧队长的那种明确的、对一切都有胜利信心的口气,他对他的满肚子的意见一下完全消除了。他站起来,同萧队长一起走上公路,在柳树丛子的旁边溜达着。萧队长问他:
“今儿有个说话的年轻人,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花坎肩的,你留心了吗?”
“赵玉林说他姓郭,名叫郭全海,原先也在韩老六家吃劳金,今年在韩老六的佃户李振江家里扛大活。”
“我看这人是个正装庄稼人,明儿你去找他唠一唠闲嗑。”他们回到小学校里时,警卫班的人已经把晚饭做好了。
吃罢晚饭,工作队党的支部开了一个支部大会,小王和刘胜的思想情绪,受到了党内的严正的批评。
第09节
第二天,小王邀赵玉林一起去找郭全海,在李家的井边,碰到了他,他正在饮马。这个年轻的人咧着白牙齿含笑跟老赵招呼。他穿着那件补钉摞补钉的花坎肩,光着脚丫子,在井台上打水。小王上去帮他转动辘轳把,赵玉林介绍他俩见面以后说:
“你们唠唠吧,我还有点事。”说罢,走了。
郭全海把水筲里的水倒进石槽里以后,傍着马站着,一边摸着那匹兔灰儿马的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一边跟小王唠嗑。
这时候,有一个人牵一匹青骒马在井边经过,兔灰儿马嘶叫着,挣脱了笼头,跑去追骒马。郭全海追赶上去,轻巧地跳上儿马的光背,两手紧抓着鬃毛,两腿夹紧马肚子,不老实的儿马蹦跳,叫唤,后腿尽踢着,郭全海稳稳地伏在马背上,待儿马把气力用完,只得顺从他的调度,服服帖帖回到井台上的石槽边喝水,郭全海从马上跳下地来,上好笼头,牵着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别看这家伙不老实,可口小①,活好。你看那四条腿子,直直溜溜的,像板凳一样,干活有劲呐,就是该骟了。”他们品评着马匹,慢慢地步,不大一会,到了李家。这是一个木头障子围着的宽绰干净的院套。正面五间房,碾坊和仓房在右边,马圈和伙房在左边。把马拴在马圈里以后,郭全海引着小王走进左边的下屋,他的小土炕,没有铺炕席,乱杂杂地铺着一些欤B草,上面有两条破破烂烂的麻布袋,这就是郭全海的全部的家当。
“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好不好?”小王问他。
“那还不好?就怕你嫌乎这寒伧。”郭全海说。
小王回去随即把行李背来。从这天起,他住在郭全海的下屋里。见天除开他回小学堂里去吃饭的时间,两个人总是在一起。两人都年轻,脾气又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白天,郭全海下地,小王也跟他下地,郭全海去侍弄园子,小王也跟他去侍弄园子。他也帮忙铡稗草,切豆饼,喂猪食,整渣子②。他们黑天白日在一起唠嗑,他了解了郭全海好多的事情。
①年齿轻。
②把苞米碾成碎米,叫苞米渣子,简称渣子。
郭全海今年才二十四岁,但是眼角已有皱纹了。他起小就是一个苦孩子,长到十二岁,没穿过裤子,八岁上,他娘就死了。十三岁,他爹郭振堂给韩老六扛活,带了他去当马倌。年底的一天下晚,韩老六家放宝局,推牌九。韩老六在上屋里的南炕上招呼郭振堂,笑嘻嘻地对他说:
“老郭头,来凑一把手,看个小牌。”
“咱不会。”老实巴交的郭振堂笑着摆摆手,要走。韩老六跳下地来,拖住他的手,把脸抹下来说:
“我不嫌乎你,你倒隔厌我来了?”
“不是那样说,真是不会。”老郭头畏怯地笑着。
“不用怕,管保输不了,越不会,手气越旺,来吧,老哥。”郭振堂只得去陪赌。上半宿,还赢了一点。扛活的人,干了一天活,十分疲倦,到了下半夜,头沉沉的,眼皮垂下去。他说:“不行了。”想走。
“要走?”韩老六把跟一横说:“赢了就走吗?你真是会占便宜。告诉你,不行,非得亮天。”
郭全海的爹只得赌下去。人太困,眼睛实在睁不开来了。他昏昏迷迷,把他赢的钱,捎带也把爷俩辛苦一年挣的一百九十五块五毛劳金钱,都输得溜干二净。他回到下屋,又气又恼,又羞又愧,第二天就得了病。气喘,胸痛,吐痰,成天躺着哼哼的。韩老六在上屋里吩咐李青山:
“新年大月,别叫他在屋里哼呀哈的。”
不到半拉月,老郭头的病越来越加重。一天,暴烟雪把天都下黑。北风呼呼地刮着,把穷人的马架①刮得哗啦啦要倒。不是欢蹦乱跳的精壮小伙子,都不敢出门。人们都偎在炕头,或是靠在火墙边,窗户门都关得严严的,窗户的油纸上跟玻璃上结一层白霜。这是冻落鼻子的天气,是冻掉脚趾的四九的天气。
①只有一间房的小草屋。
就在这一天,韩老六头戴着小水獭皮帽子,背靠火墙,脚踏铜炭炉,正在跟南头的粮户,他的亲家杜善人闲唠。李青山跑进来说道:
“郭振堂快咽气了。”
韩老六忙说:
“快往外抬,快往外抬,别叫他在屋里咽气。”
杜善人也插嘴说:
“在屋里咽气不好!把秽气都留在屋里,家口好闹病。”“快去抬,抬到门外去,你们都是些死人。”韩老六叫唤。李青山慌忙赶出去,吆喝打头的老张去抬老郭头。韩老六蹲在炕头上的窗户跟前,嘴里呵口热气,呵去窗户玻璃上的冻结的白霜,从那白霜化了的小块玻璃上,瞅着当院,雪下得正紧,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
“干啥还没抬出来?”韩老六敲着窗户大声地叫唤。在下屋里,郭全海伏在他爹的身上,给他揉胸口,他爹睁开眼睛说:
“我不济事了。”郭振堂还想说别的话,可是气接不上来。“走开!”李青山喝叫,把小郭扯开,同老张把一扇门板搁在炕头上。
“大叔干啥呀?”郭全海问,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上炕去,托起他肩膀。”李青山不理郭全海,吩咐老张,两个人把老郭头搁到门板上,就往外抬。郭全海跟着跑,一边哭着。
“大叔,一到外边就冻死呐,求求你别抬出去,大叔。”“你求六爷去。”李青山说,那口气像飘在脸上的雪似的冰冷。
他们把门板搁到大门外,雪落着,风刮着,不大一会,郭振堂就冻僵了。
“爹呀,”郭全海哭唤,摸着他爹的胸口,热泪掉在雪地上,把雪滴成两小坑。“你死得好苦,你把我撂下,叫我咋办呀?”
劳金们从下屋里,马圈里,一个一个走出来,站在僵了的老郭头的旁边。他们不吱声,有的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有的去劝郭全海:“别哭了,别哭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韩老六在上屋的窗户跟前吼叫着:
“把他撵出去,别叫他在这哭哭啼啼的!”
郭全海止住哭,爬在干雪上,给大伙磕了一个头。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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