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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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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呢,也对他妖媚地一笑,软软地说:“戴先生,我叫王凤娟,咱们以后也断不了碰头的。”
于是,他走出了国民党市党部的大门,乘着组织上谁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况,又混到了党内。当然,接着,他知道的组织就纷纷遭到了破坏。而卢嘉川的被捕,也和这个叛徒有着密切的关系。
原来卢嘉川走出余永泽的住所后,接着就在他的寓所——临时寄居的一个朋友的公寓门外被捕了。他已经估计到这种情况的可能到来,所以做了一切充分的准备。他没有任何材料落到敌人手中,甚至在他寄居的朋友的房间里,也没有搜出一点点有关革命的材料。敌人把他押到宪兵三团司令部,当然,任何口供也不会有。就这样卢嘉川开始了一个共产党员在监狱和法庭上的斗争生活。
开始敌人也想用对待戴愉的方法来对待卢嘉川,争取他叛变投降。但是他们枉费了心机;而且卢嘉川反而利用敌人争取他的空隙,建立了狱中支部,领导同志们进行斗争。当敌人发现他是无法争取的时候,残无人性的酷刑降到了他的身上。
半夜里,卢嘉川从小囚房的地上醒转来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是“渴”。他干裂的嘴唇,凝聚着黑色的血,好像燃烧似的发燥,嗓子里又咸又苦。
“水……水呵……”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想翻转身,但是好像有千万根针刺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痛着,他咬了咬牙不动弹了。
“水……水……”他朦胧的不甚清醒的神志又告诉他渴,渴得真难过。……由于渴的刺激,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存在,于是他睁开眼睛,向昏沉的漆黑的牢房里茫然地望着。高高的铁窗上透进了青天上的几颗星星,远远的似乎有岗兵的皮靴在橐橐走动。身边呢,几只饿坏了的老鼠在地上跳来跳去——好像在试探着要吃他身上流出的凝固了的血……渐渐,他完全清醒了。一个意念突然占据了他的心头——使他忘掉了难忍的渴,也忘掉了燃烧着全身的剧烈的痛楚。
“告诉同志们——告诉同志们……”他仰卧在潮湿的地上,浑身痛得连动也不敢动地直直地躺着。“一定要告诉他们——一定要告诉他们!……”
他已经被押在北平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两个多月。残酷的刑罚并不曾动摇他的意志,他顽强地斗争着。虽然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为了争取公开审讯,为了争取改善政治犯的生活,他仍然领导了监狱的绝食斗争。这是绝食之后的第三天,他们正准备把政治犯在这里所遭受的非刑拷打和非人待遇写成一篇消息,通过一个在狱中的“关系”传到社会舆论界的时候,卢嘉川突然被提出来审讯。他的双腿被老虎凳轧断了;十个手指被铁扦刺得鲜血涌流;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已经不成*人形了。但是任何敌人渴望得到的消息和秘密,没有从他嘴里透出一个字。他怀念着,时时怀念着教育了他、培养了他的李大钊同志。他准备着,准备为他所景仰的事业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但是狡猾的敌人并没有即刻枪毙他,在他被打得昏昏迷迷的时候,有一阵,他仿佛听到了两个刽子手的对话:“这小子完啦,还费这个劲干吗?赏给他一颗黑枣多干脆!”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司令可瞧得起这小子,八成,还要解到南京去请赏……”
…………
当卢嘉川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当他的生命又一次地战胜了死亡,当他躺在漆黑潮冷的地上能够清楚地思想的时候,“告诉同志们”的意念,强烈地、超越了一切痛苦地占据着他的心头。
他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向黑暗的四周审视着——这不是他原来所住的囚房。原来他住的是一排囚房的靠一头的小单间,小铁门上面有一个豆腐块样的小窗洞,经过这个窗洞,他可以望见对面的一堵灰色的墙壁和一片铁丝网。但是从现在的窗洞望出去,他看见了青天和星星。显然,敌人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破坏他们的组织、破坏政治犯们坚持下来的绝食斗争,要把他或者还有其他的同志突然弄走,在弄走以前,把他转移到一个新的机密的地方使他无法再与同志们取得联系……他躺在地上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对,是这样的!”他判断自己不久之后不是被拉出去枪毙,就是被转移走。不管结果怎样,他必须趁着还有一口气的现在,告诉同志们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
于是他开始同自己完全不听从指挥的躯体展开了顽强的斗争。
他的双腿已经轧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一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一副沉重的手铐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他似乎想要恢复一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机体好像一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一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昏迷的状态中了。
夜,当窗外的一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超过了肉体上所有的疼痛。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一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一个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一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不说吗?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说吗?……在监狱里组织支部、领导绝食、争取权利……你是主要领导者,还能再隐瞒下去吗?……好,我看你是成心要葬送你所有‘同志’的性命!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知道你们的名单和计划了,等不到你们告诉给外边一个人,我们就要把你们统统枪毙!”
任这个诡计多端的胖子软磨硬吓,卢嘉川却沉稳地胸有成竹地不声不响。他知道敌人如果真正得到了他们的名单,便不会再同他这么费劲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们的活动和斗争计划是被人告密了;有些同志也就会被猜疑而送命。为了挽救这些同志的性命,为了斗争继续下去,他必须在敌人这个突然袭击、任何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阴谋的紧急情况下,迅速地告诉同志们揭破敌人的阴谋,使斗争坚持到胜利。
他再一次地试图挪动僵硬了的躯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到两条胳膊上,他咬紧牙关把两条胳膊肘并撑在地上,在心里喊了一声:“动!”尽管痛得血和汗一齐涌流出来,但是身体却仍像千斤巨石,动也不动。
他喘息着,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尽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力,他觉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状态了。喘喘气,舔舔浮肿干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却一滴也没有。他想把手指插到潮湿的土地里,想挖一把泥土送到嘴里,但是手指头还没动就已经痛入骨髓……
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橐橐的皮靴响和低低的人语声,按两三个月来的习惯,他知道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这是值班的卫兵们在换黑夜的最后一班岗。再有一两个钟头天就大亮了,那时候,到那时候——不,每一分钟他都可能被突然从地上拖走。个人的生命,个人的一切算得了什么,可是,党的事业,集体的事业,还在燃烧着的斗争火焰却不能叫它停熄下去。他开始责备自己对于伤痛的软弱和畏缩,只要有一口气,只要血管里还有一滴血在流动,那么,他便不应当放弃斗争——不论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叛逆”的身体。于是他猛地像一条大虫似的蠕动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团大火当中一滚——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了,可是人又昏迷过去了。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一下一下蠕动起来。……
爬到了一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一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嗒塔,嗒嗒嗒嗒,嗒、嗒、嗒。”
等了一会,没有回音。静寂的深夜中只有老鼠在地上跳跃的微声回答着他沉重不安的问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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