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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一个夜晚，苍白的灯笼，黑的院落，静谧的空气里流淌着柔软的不安，她迷了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遇到了那个少年。想起往事，嫦喜的脸上不免有些疏离，头略微侧着，柳眉微蹙，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透了些疑惑出来。眼前的这个人有些眼熟，可定不是平日里应酬中遇到的任何一个。他身上带着旧日的气息，安稳的、死去的时光，封锁在了衣橱里的湿润与安逸。这让嫦喜的心头不禁染上一丝亲切与安心，这份感触化作了笑，爬上了眼梢，有落到了嘴角。
“你好。”嫦喜，朝他点点头，礼貌地招呼。
“啊……白小姐你好。”高慕生有些吃惊，实际上他这些年来并未同什么陌生的女人相处过，即便是服侍他的那些佣人，也是曹七宝精挑细选的忠心的老妈子——生怕哪个丫鬟存了坏心想赖上这少爷。因此当他陡然间面对着眼前的佳人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份怯意与无措。
看着高慕生有些慌张的表情，嫦喜只觉一阵好笑，随即又自以为明白过来什么，忙侧过身让了让，“嗳，不好意思，站在这里倒挡了先生的路。”——她以为他是来解手的。高慕生连忙摆摆手，“不不不，白小姐误会了，我是见这里清净，所以……要是白小姐在等人，那我就不打扰了。”他说着就要走，却被嫦喜的声音拉住了，“我也是一个人，先生不必。”
“噢。”高慕生闻言停下了脚步。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有阵阵凉飕飕的风吹过来，吹起皮肤上一片片的鸡皮疙瘩，那细小的、密密麻麻的突起，像是皮肤下，血液里长出的小虫子，一个个地抬起头，想要钻出来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嫦喜一面伸手搓着□在外的半截手臂，一面拉了拉那单薄的披肩——天到底还是有些冷的，尤其在下雨的时候。
高慕生在这份安静里感到了不安，他很是痛恨自己的无用，如果是高慕谦，只怕早已侃侃而谈，甚至可以让对方笑意盈盈，快乐地忘记了这一刻的凉意。可是他不是高慕谦，他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少爷。是的，关于亲戚里对他的评价，他还是有些晓得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些亲戚们说起他的时候的表情——伸手掩着嘴，朝前弯着腰，恨不能凑到别人的耳根前，眼睛里透着嘲弄，嘴角却是笑着的，手指指了指某个毫无意义的方向，“嗳，大房里那个呀……”这时候，另一个听的人也会谄媚地笑着，一个劲儿点头，“嗳嗳，是呀，我还听说……”
不外乎如此。
他活得如同一个遗少。裹着雪白的布，像是被放进了棺材里的木乃伊。就等着别人来瞻仰。带着怜悯的，同时又庆幸自己并非如此的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非要这样不可？
高慕生深吸了一口气，下了个重要决定一般地转过身，脚尖却依旧是冲着外头，使得这个明明是要面对着嫦喜的动作有着说不出来的别扭，“这天气真是冷。”他说。
嫦喜抬起眼看着他，看着他那强行扭过来的身体，心中不由好笑，但表面还是很和善的，点点头，应了一声，“嗳，是呀。”她的一双眼睛望着高慕生，带着淡淡的笑意，在等着他接下去的话。可是高慕生显然已经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好让这场不明的谈话延续下去。嫦喜自然也发现了，因而浅浅一笑，收回了视线，低下头，看着脚边。一片绿的叶子落在了大理石地上，不知是哪一个陷入了烦恼的少女在无意间将它从树枝上摘下，又遗弃在了这里。嫦喜一面胡乱猜想着，一面伸出脚轻轻踢着叶子。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混沌不清的声响，更让高慕生为自己的口拙而着急，不禁手心沁出了层层细汗，被风一吹，更是冷了一些。
“其实也不一定要说话的。”嫦喜的声音很轻，却敲在了高慕生的心上。他吃惊地望着她。
“不一定要说话。”嫦喜笑了，眼睛弯弯的，眯成了两道月牙，嘴角的弧度里偏又藏了不少无奈，“说得多了，也不过是这么些罢了。难道，非说话不可么？我倒觉得，这世界上顶不能相信的，就是别人说的话了。”
这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的姿态让高慕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嫦喜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下意识地欠了欠身，附上一枚歉意的笑。
“嗯。”高慕生有些内疚起来，好像辜负了她这一番真诚了，忙开口，“其实，其实我也不太会说话。”他习惯性地伸手扶了扶眼睛，咧了咧嘴，终究还是没有笑，因为他不清楚这时候笑容是否合适，还是，露出赞同的悲哀来更妥帖。
“白小姐。”正在这时，第三个人的声音打断了这稍有尴尬的沉默，高慕生同嫦喜一道望向了声音的来源，是丁兆麟。只见他大步朝二人走来，目光落在嫦喜身上，一旁的高慕生似乎并不存在一般，直到走近了，才恍然察觉似的拍了拍高慕生的肩膀，用一种与嫦喜很是熟识的姿态介绍道，“白小姐，这是丁某的朋友，高慕生。”说完，又朝高慕生道，“慕生，这位就是上海赫赫有名的白宝雯，白四小姐。”
嫦喜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早已怔住了，嘴角的笑意僵硬着，脆生生的，一碰就碎成了粉末。但她的反应还是极快的，一转眼就回过了神来，微笑着朝高慕生伸出手，“高先生，幸会。”高慕生受宠若惊地回握了她，弯着身子，“幸会幸会。”
“白小姐，看来这场雨一时三刻是停不了了，可否容许我送你回去？”丁兆麟上前一步，半挡在了高慕生前面，很是绅士地朝嫦喜欠了欠身。嫦喜噗哧一声笑了，她太明白丁兆麟心中打着什么样的算盘，她也清楚，丁兆麟这样的人，白翠屏是不会让他进入自己的朋友圈的。“丁先生预备怎么送我回去？是黄包车，还是脚踏车？”
丁兆麟本是想在高慕生面前显摆一番的，怎想到竟是又一次被愚弄了，不免讪讪。嫦喜扭过头看了看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再会。”说完，她正要走，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半回过身望向高慕生，“不晓得高先生可愿意送我去学校门口？下了雨，地上湿得很。”
高慕生受宠若惊，也忘了顾及一旁丁兆麟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就走上前，替嫦喜撑开了阳伞，在她的左手边小心翼翼地走着。
嫦喜不用猜也知道身后的丁兆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最是见不得这样的人，明明毫无底气，却依旧想着要攀着谁好显出自己的风流倜傥似的，因而正好借着高慕生来压一压他的气焰。但是，谁又能说，她不是想要保护高慕生，替他长一长脸呢？
这种生长在心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袒护，许是之前他曾经帮过她吧。嫦喜这么想着，伸手将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拨到了耳后，那抬起的左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高慕生擎着伞的右手，属于他人的、温暖的体温，像是某一种入侵，偏生又带着温存的意味。
“就到这里吧。”嫦喜在黑色汽车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高慕生。一把阳伞，终究是太小了，高慕生整个人都站在伞外，旧的长袍不知不觉就淋上了雨，那暗了些的色彩衬得他更是苍白，可那一双眼睛却是闪烁着光芒的——难得的生气。“谢谢你了，高先生。”
“白小姐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高慕生表现得得体了些，大抵是因着之前丁兆麟在他面前吃瘪的缘故，令他觉得自己也并不不是么？这样的一种自知化作了短暂的自信，他觉得好不快活，连谈吐都顺畅了不少。
“那么，再会了。”嫦喜微笑颔首，司机已经撑了伞下车替她拉开了车门，她最后望了高慕生一眼，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又说了一声，“谢谢你，高先生。”
这一句，让高慕生愣在了原地，待回过神来，那辆黑色的汽车已经开出去了一段路。“嗳，白小姐……”他想要去追，去还这把还被他擎着的伞，可已经是不能了。他有些失落地站在了雨里，手里的伞依旧是刚才的位置——笼着他右手边的空气，原本这里站着的那个人已经走了。丢下了一句他听不甚懂的话，还有这漫天的、添乱一般的雨。
高慕生登时懊恼起来。摇了摇头，收起伞，自顾自走回了家。
下着雨的马路上，偶尔有黄包车经过，弓着身子的车夫，目光直愣愣地冲着前头，膝盖微微弯着，一路小跑，车把上的铜铃“叮铃叮铃”地响，似是要填补路上的空旷，偏只是徒增了些寂寥罢了。高慕生拿着拿把女式的阳伞，脑海里一片恍惚，尽是嫦喜离开时的那个眼神，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