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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易冷双生花-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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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薇的病缓慢地好了。
淑苇在走廊里做饭,晾衣,早上四点起来,穿过半个校园去倒马桶,再送薇薇去托儿所。下了班赶过去接孩子,她几乎担起了全部的家务事,好让育森多一点时间休息,以应付越来越暴躁的学生。
这却是他们夫妻两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屋子的后墙是一大块黑板,黑漆有点驳落了,育森想法子给修补了,淑苇每天晚上在上面教女儿薇薇识字。
薇薇是一个极其安静聪明的小姑娘,淑苇发现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夫妇俩为了这一个发现偷喜得像拾得了大金元宝。
江淑苇相信,林薇薇是老天给她的最大最好的补偿,是她未来的生命里最明亮的一抹色彩。
婆家是想着淑苇再生一个儿子的,提了许久了,说是现在生活倒底比前两年好一点了,薇薇又是个省心的孩子,再养一个,如果是个儿子,林家也有后了。
淑苇没有同意,她说要一心一意地培养女儿薇薇。婆婆极其不高兴,这也是促使他们下决心搬出家的一个原因。
私底下,育森是感激着淑苇的。
这两年,育森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人总是懒懒的,他们之间,没有了夫妻生活许久了。在婆婆跟前,淑苇只是说她自己不想再生了。
育森对淑苇说过,谢谢你为我担起了这么多。
淑苇说:你也曾为了我担过许多。
淑苇从陈大姐那里新近得了一个肝病保养的方子,这一年冬天起,他们的半间教间里就常飘着中药那股子闷闷的香,薇薇倒很喜欢这味道,常把小鼻子凑到药罐子上小狗似地嗅嗅,把浓黑的药汁端给父亲,在他喝完之后再往他的嘴里塞进一颗她省下来的虾须酥糖。
夫妻两个轮流着教女儿识字,数数,背唐诗宋词。他们一家,如同一艘在渐来的暴风雨里竭力保持着平稳的小船,安静地努力地向前驶去。
最先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的,是沈佑书的妈妈。
这一年开春的时候,她跟淑苇提出来,要回佑书父亲老家的小镇住一段日子。说是老家有佑书父亲的一个远房老妹妹,这些年一直没断了联系的,老妹妹唯一的女儿支边多年,现在老伴去世,自己也退休了,想让嫂嫂陪着一起过。
淑苇不肯答应。
可是她还是走了。
淑苇跟育森赶到车站时,火车已开了,喷着白烟,拖着长长的鸣声。
下了火车再转小船,就会到。
淑苇回娘家时,发现她带走了佑书的画像。
几天以后,她打来了电报。上面只得四个字:女儿保重。
后来淑苇想到,许是她那个时候,就预料到了未来日子的不易。她一辈子经历得太多,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可是她也无从明说。在某些苦难来临的时候,卑微的灵魂只得选择高贵的沉默。
运动到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最先被揪出来的是陈大姐夫妇。
他们说陈大姐夫妇是潜伏在革命队伍里的特务,牵涉到几位当年的地下党被捕牺牲事件。夫妇俩很快被隔离审查。
他们被隔离的头一个晚上,淑苇偷偷地去看过陈大姐。
他们的家早就被抄过两回,几乎所有的书籍、报纸、信件、证书都被搜走了,连墙壁都被撬开,像是墙上张开了一张张恐怖的大嘴,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大姐拉着淑苇,说:我相信党,相信真理。我们的过去是清清白白的,可是你的过去却太过沉痛,淑苇,忘掉过去,努力活下去。什么也比不过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活着终归是幸福的。
一个月之后,陈大姐死了,据说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在同一个夜晚,陈大姐的丈夫出逃,他们的双胞胎儿女超英与超美也失踪了。
接着,工宣队进驻淑苇所在的小学。
工宣队的队长是一个瘦长的男人,面容板扎得一点表情也没有,明明还算年青,却好像老得把以后的日子给提前过了。
在他见到江淑苇第一眼,他那张严密得滴水不露的脸上有了一点点的破绽,一场漫长的会议结束之后,他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拦住了淑苇。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江淑苇。
在那一瞬间,淑苇认出了这个人。她试探着叫出一个名字:豆芽?
豆芽说:“我现在叫做吴卫东。”
江淑苇很快地被揪了出来。
学校的围墙上贴着她的大字报。
她有着不那么清白的出身,父亲一个业主。更严重的是,江淑苇一直与内奸陈开英过从甚密,陈开英是江淑苇的证婚人,陈开英的两个孩子一直叫江淑苇做“娘娘”,两家几乎每一年的春节都要在一起过初五,也许是密谋什么反革命的活动。
过不多久,又有人揭发,江淑苇的父亲是杀害城市平民许云仙的凶手,死后尚留给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一笔剥削来的巨额财产。这么多年以来,江淑苇一直企图向组织隐瞒这件事。
淑苇想不出来这件事是谁又提起来的,这些年来,她从未对人提起,每次填表,她只写父亲为业主,已故。
从这一天起,江淑苇与一群教育部门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起,每每区里或是市里召开教育系统大会都会被押解上台接受批斗。
这个时候,江淑苇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把过去的事情揭开。
那个男人如今老得淑苇几乎认不得了,只在他把戴着的帽子拿下来在手里反复地揉捏时,淑苇才蓦然想起,当年的他,瑟缩地站在她家的小院里,削瘦腊黄的一张脸孔,纸片似的一个人儿,也是这样神经质地捏着帽子的角。
是后母云仙的相好,淑苇记得他仿佛是姓许的,原来他解放后也做了老师,只是不与淑苇一个区。
淑苇发现自己并不恨他,他不过是为着过去的那一点恨,或是他是真心爱过那个做了淑苇后母的女人的。江淑苇甚至对着这个叫做许敬之的人微笑了一下。
为了他的那一点痴心,淑苇想,一个女人活着,也不过是图这世上有一个人对自己有一点真心。淑苇想起横死的云仙,大睁着眼,躺在潮湿的青砖地上,青色织锦掐金的旗袍,脸如白灰,像一朵残破的栀子。兴许她现在可以闭眼了。
江淑苇的每一个白天都在口号、谩骂与喷气式刑罚中度过,晚上回到家里,她继续教女儿林薇薇念书识字。江淑苇好像一个奇怪的弹簧,在重压之后,呈现出一种执拗的韧性来,连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哭,也不觉得有多苦,那似乎也不是一种麻木,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什么。
兴许她的日子曾经苦到极处,她已经是一块浸透了水的海棉,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她的了。
何况她还有女儿薇薇。
薇薇显出了一个智力超常的孩子特有的沉静与明慧来,她背完了三字经,背完了千字文,背完了百家姓之后,竟然开始自己读书了。
书是林育森从学校图书馆里冒着极大的风险偷拿回来的,可惜那不过是那个百年名校藏书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其余的都堆在学校的操场上,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火焰窜得那样高,甚至点燃了一棵很大的银杏树。那树被烧掉了半边,隔了两年,在剩下的一半边上,发了新的芽。
江淑苇被揪出来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有人敲开了她家的门。
那是个头脸都密密地包裹在格子头巾里的女人,淑苇家里只灯着极小的一盏灯,上头还套了个报纸糊成的灯罩,好把灯光尽可能地遮住,所以,直到那女人摘下头巾,淑苇也一时没能认出她来。
女人把脸凑到淑苇眼前来,哑了嗓子说:“淑苇,是我。我是兰娟。”
兰娟带来了一个小包袱,像多年前她去寻陈磊时差不多的一个包袱。只不过,以前是为了找回这个男人,现在是为了离开他。
江淑苇是知道的,现在的陈磊,是市里风头极健的年青干部,她就几次远远地看见过他,穿着半旧的军服,依然是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在发言,在宣讲,气势宏壮,掩不住的得意。
然而兰娟说,她现在不大认得他了。
他不再是她巴心巴肝地爱过的人了。
他们结婚数年,没有孩子,听说是,他另有了人。看样子,他的官是要一直往上做的。
他们悄无声息地分了手,兰娟再没有地方去。在她一叶乌篷离开那个水乡小镇的时候,她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再回去。
两天以后,林育森送走了兰娟。江淑苇把她送到沈佑书母亲那里。两个人可以有个伴。
兰娟临走的时候,天正下着细雨。
早过了立春,雨水多得恼人。江淑苇都不敢送她到门口,怕被人看见,只隔了半掩的门拉着兰娟的手,小声地嘱咐她两句:我拜托你了兰娟,替我顾着我妈妈。
兰娟走的时候说:淑苇,到底,你比我有眼力。
比起江淑苇来,林育森的日子更加地不好过。
育森出身城市平民,父亲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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