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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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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紧紧盯住她:“那我问你,为什么他的朋友都是那样的人呢?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我知道你不愿正视这个现实,我也一样啊!因为我们都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不愿说他平时的一些做法、一些倾向,我不能破坏他在我们心中的形象——请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求求你别说他了……”

李咪哭了。

乌头扬长而去。

后来李咪曾几次电话上询问丈夫的事情,乌头都闭口不谈。这一段时间最痛苦的是李咪了,因为她没法与丈夫交流,更多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她焦躁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她甚至认为乌头肯定替丈夫瞒住了什么更严重更致命的问题。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桤林放出来。可是庄周手头的事情更多了,他要处理桤林余下的问题,还要面对山颉和乌头一伙设下的种种圈套。吕南老不止一次传话,说庄周他们的艺委会已经跌到了最危险的边缘,九月风暴直接或间接牵扯了这么多人!而乌头联合起的一伙却从另一个方向攻过来,大骂庄周是“帮凶和奴才”、“刽子手”……庄周只是沉默,面对李咪询问的眼神,既不想说也说不清。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54)

大约就在这段时间,极度孤寂和失望的李咪被花言巧语的乌头给拖下了水。仅有一次的过失让她害怕极了,可又欲罢不能。乌头不久因为要挤进海外的一个艺术大展,到处追着一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人,音信全无。李咪等不到人,就给乌头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于是成为乌头手里的至宝,他拿给身边几个人看了,得意洋洋:“是的,我把她干了!可我干的是她吗?我干的是‘橡树路’!我就这么想!”

传言不久就流布开来。

也就是这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人百思不解的事情——李咪每说到这里都要停下来。她吞吞吐吐:“怪极了!桤林是庄周费了不知多少周折才救出来的,他该一辈子感激才是。可事实上却正好相反,他出来后就不理庄周了!庄周为这个难过得要死,常常在门口哀求他,他就是不开门……有一天,就是那个暴风雨前的晚上,庄周回来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给吓坏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是不吭一声,半天才告诉我:他多半天都在桤林门外,几乎是乞求他开门——他要找他谈谈,哪怕这辈子只谈一次……桤林就是不开……”

接下去的这个雷声隆隆的夜晚,庄周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也就在这天深夜,桤林从四楼跳了下去……

谁如果解开了一个谜团,即桤林与庄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最终弄明白桤林为什么跳楼、庄周为什么出走。

……

吕擎和我一起来到桤林出事的地点。一栋破旧的四层楼,离橡树路边缘地带只有三四百米——那儿曾有一家最好的糖果店。周围是乱哄哄的车辆,每有大卡车驰过,暴土都要扬起很高。我们看着四楼上那个窗户,一扇普普通通的窗户,白色的油漆已经剥落。当时他就是从那儿落下来——正对着的地面有一排矮矮的尖头铸铁栅栏……还好,他如果不能垂直落地,再稍稍往外一点,只一市尺,那么一切也就结束了。

第三章

穷人的诗

1

岳父已经离休,而岳母因为身体不好,早在两年前就回家休息了。岳父似乎很难适应这种生活。他在家里搞了一间与单位完全相似的办公室:一张大写字台、两个书架,旁边挂了地图之类。不同的是写字台上铺了一块毡子:这两年他最热衷的就是书法,再就是学写几句古体诗。像那些书法家一样,他在桌上立了笔架,上面悬挂一溜大大小小的毛笔——它让我想起一种叫做“磬”的古代乐器。

我每次回到橡树路的家里,都乐于待在岳母身旁。她的爱心简直像开采不完的富矿。对岳父,很长时间让我既畏惧又抗斥。记得第一次迎接这目光,我足足被击退了三四米,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我觉得真该用什么把这生硬的目光折断……岳母看着小鹿,双手合在一块儿,那目光又像生气又像逗趣。好像这个细高挑的漂亮儿子尽管是她生出来的,还是让她至今不能置信,所以一有空闲就要直眼盯着他研究一番。我觉得小鹿长得最好的就是双唇,它有那么美妙的曲线,可称为唇中珍品。而在我眼里岳父长了一张自信而又丑陋的嘴巴,让人看一眼就灰心丧气。这张嘴总是肌肉绷紧,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常来这里的一位老团长也有这样的一张嘴巴,总是有吐不完的牢骚话。有一次这位军人跟岳父谈得差不多了,又突然转向我,与我探讨起死亡的问题。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他尽力睁大了一双三角眼,愤愤不平地喊:“我猛吃猛喝猛喘气,我就不信人还会死!”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55)

我当年如果先于梅子认识她的父亲,也许会影响到我们的结合。我后来曾经端量过梅子的嘴巴,发现它比起小鹿的嘴巴也并不逊色,几近完美。姐弟二人总算远离了疙里疙瘩的父亲。

岳父与那位团长偶尔谈起战争年代,这让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当年战斗的地方,恰恰就是我最熟悉的那片大山。可惜他们的目光一转到那张桌子上,这场宝贵的交谈就要转向。岳父摆弄起那几张纸,把写了大字的两张宣纸拖来拖去。我相信自己和这位老团长一样,都看不懂,因为这些草书都差不多,无非是龙飞凤舞。眼前这个书法家没有常性,学正楷又学狂草,名帖换了一沓又一沓。他曾经把喜欢的字帖放在薄纸下描,像玩小孩把戏似的。可他总能干得津津有味。

“你看看这两幅,你喜欢哪一幅?”

老团长嗯嗯着。这对他等于是一种考验、一个任务。我为了给他解围,就把其中的一张戳了一下。

岳父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这是我写的。”

“那一张呢?”老团长问。

“老范头!”

他从写字台旁走开了,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头使劲向后仰靠,“咳,老范哪!这张字还是新作哪,我的那张是半年前写的呢……我相信你们没有偏袒谁。”

我说:“那当然了!”

他在沙发上把头挪动一下,一双眼睛恳切到了极点,“老范没有好好练正楷,上来就练狂草,这怎么可以?急于求成,邯郸学步啊!”

“邯郸学步!”老团长恍然大悟一般喊了一声……

回家的路上梅子问:“你看父亲写得比老范好,是吧?”

“我不懂。”

“我也不懂。这一次他们老年书法家协会要选一位主席、几位副主席……范伯伯要和父亲争主席的位置。”

我忍不住笑了。梅子看我一眼,“范伯伯为一个‘主席’的位子还让吕南老为他说话呢!幸亏吕南老了解父亲,不会轻易表态……”

我知道吕南老是这个城市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忍不住问:“那为什么父亲不找一下吕南老呢?”

“父亲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他清高得很,为自己的事情从来不找。像他这样资历的人到最后……”

她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不过我觉得岳父的位子已经够高了,还要怎样?

正说着小鹿追上来了。梅子问:“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想在你们家吃饭。”他高兴地往上一蹿。他长得像一棵梧桐苗,不过由于长期在太阳底下活动,皮肤已经晒得黑红。他穿了一件蓝背心,上面印了一个大大的*号码。

和小鹿一起回家让我很高兴。丽丽总围着梅子旋转,像小儿绕膝。小鹿在屋里待不住,就跑到凉台上,一低头在凉台上找到了一块被咂得光光的骨头,丽丽跳起来。小鹿和它一块儿在屋子内外蹿跳。

小鹿玩了一会儿就蹲下来看龙虾。丽丽也在一旁坐下。小鹿伸手去动龙虾,两只龙虾猛地扬起两对大螯,他叫一声躲开了,又回头冲着龙虾喊一声:“丑样!”

他跑到了姐姐身边咕咕哝哝,像生病的小孩子一样有气无力,一挪一挪在屋里走。这样一会儿又转过来,很无聊的样子。“唉,爸爸整天写呀写呀,有什么意思。过去闲下来就给我们讲打仗的事……”

我们的感受一样,我也希望他把写字台上的东西全扫到垃圾堆里去,用更多的时间想想过去——他还记得那一架架大山吗?

2

老棘窝一带是贫瘠山地,方圆几十里连一棵像样的树都长不出。那些山、草、石头,连同在山地上活动的山民,都属于一个大户。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树路(56)

大户人家姓方。提起方家,连京城里的人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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