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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烟花寂寞-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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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欠下另一个人一些债。

我用双手学猫儿般洗一洗脸,颓然坐下。

“喂。”寿林喝问我。

“喂什么?”

“我在等你的解释。”

“解释什么?”我没好气。

“这个男人怎么会穿着汗衫在你客厅中出现?”

我说:“他是我失散十年的表弟。”

“别滑稽了!”他发脾气踢啤酒罐。

“他只是普通的朋友。”

“什么时候开始,你同普通朋友说话会双目发光,两颊泛红?”他冷笑连声。

“自从我跟潘金莲学师之后。”

寿林咆吼一声,“你少耍嘴皮子!”

我“霍”地站起来瞪着他。

他害怕,退后一步。

“道歉!”我说,“不道歉就以后不要来了。”

“佐子,自从你得了那笔可诅咒的遗产之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我又再坐下,“错,钱还没到手。”

“你怎么为姚晶困扰到这种地步?”寿林说。

我说:“我不知道,是一种魔法,也许是蛊。”

他叹一口气,“为她吵架不值得。”

我不出声。

寿林又说:“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面子面子。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多人为你吃苦、忍耐。戴面具?有没有一个魔王叫面子大神?

“你在想什么?为何心神恍惚?”

“没有什么,”我说,“寿林,回去休息吧。”

“把电话的插头插上吧,我不放心你才上来看的。”

“谢谢你。”我说。

他也走了。

我打一个呵欠,躺在刚才石奇躺过的沙发上,鼻子里好似嗅到剃须水的香料味。

我就在这种情况下悠然人梦。

我访问姚晶两次,都没有闻到香水。

也许她用得很含蓄,我坐得离她太远。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钟点女佣在呜呜用吸尘机,我脖子睡拧了,酸麻酸麻的,我使劲用手搓一搓后颈,仰起头来,睁不开双眼。我想:姚晶可没有这种烦恼了。

我从来没问过她早上可有起床的困难。石奇说得对,我们早已没有把任何一行的明星视作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只觉得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似演戏,因为生活实在太公开,脱离普通人的轨迹。

我记得昨日与寿头的争吵,觉得很没意思。与他是一辈子的事,不应轻率。不过当时头有点昏。是罐装啤酒抑或是石奇的刮须水香味?

我梳洗后在笔记簿于中记下每个人说过的每句话。

忽然之间,我联想到希特勒那些假日记,一大本一大本,密密麻麻的二十多本,原来全是西贝货,写不成小说的人都会得写气氛豪华梦幻式的假日记。

他们把生活中琐事放大三千倍,如泣如诉,自欺欺人。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我放下笔,看着姚晶的照片发呆。

钟点女佣进来说:“有客人。”

客人已经自己进来,我说:“是你,编姐。”

“电话的插头让我替你插上。”

“不不不,太多人会打上来。”

“把自己当大明星?”她嘲弄我,“外头又出事,你那一大笔已成过去,不吃香了。”

“发生什么事?”我瞪着眼睛问。

“武侠明星的大老婆与小老婆大打出手,在各自分头招待记者,你想会不会有人再注意你?”

什么?我觉得打击太大,没人注意我?不再追着我拍照访问?我没有机会说他们讨厌?不能再闪闪缩缩作特权分子?

我的风光时代竟这么短促,好比诗人般笔下的水仙花。

这么寂寞!

果然,电话插头接上二十分钟,都不再响一声。群众的力量真厉害,爱的时候爱死你,冷的时候冻僵你,吃群众饭真不容易,温度特别敏感。

姚晶去世时已经很温吞了。

“不要啼嘘,抬起头来做人。”

“你呢,”我说,“你怎么跑了出来?”

“我同杨寿林说:我想调到另外一个部门去。”

我问:“你还能做什么?调到月刊去?期期做本市前途消息,黄胆水都闷出来。”当然是娱乐版的天地最天真可爱,即使大老婆骂小老婆,还是茶杯里风波,喜气洋溢地突出国泰民安。

编姐何必求调。

“无聊得很哪。”编姐说。

“姚晶的生活比你更无聊:嫁一个遥远陌生但高贵的丈夫,丝毫没有错,但与她如隔着一座玻璃墙。天天守着一幢大房子,无亲无友,多问。”

“她有石奇。”

“石奇解不了她的渴,她要的是一双温厚可靠的肩膀,不是个捣蛋小朋友。姚晶有恋父症,下意识地希望倚靠男人。”我说。

编姐说:“你仿佛已经很了解姚晶。”

“有一点,她是一个很不切实际而昂贵的女人。”

“像花百姿为沙皇设计的钻石复活蛋?”

“形容得太好了,一点用途也没有,但美得发昏。”

“我们去找王玉。”

“她在哪里?”

“今日下午通告,我们约好她在电视台的餐厅见面。”编姐说,“用技巧勾起她往日的恨意,刺探姚晶的秘密。”

这叫做唯恐天下不乱。

做记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

王玉人比照片还好看。眉宇之间有股悍意,生命力极强的女子,毫无疑问。

而且她时髦,小小的皮外套,捋起衣袖,衬着三个骨牛仔裤,头发皱皱,正是时兴样子。

她在吃一碟肉酱意粉。

饭堂的食物永远偷工减料,那碟意粉颜色如虾酱,但是她吃得很起劲,嘴上时新的浅色口红退了,露出性感鲜红的原唇色。

我们在她面前坐下。

编姐自我介绍我们两个。

“唔,”王玉含着意粉说话,真没个相貌,“现在的记者也越来越会打扮了。”是那种出口伤人的语气。

编姐的涵养功夫发挥至最高峰,她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她对我就没有那么忍耐。

我们坐下,叫了咖啡。我有点紧张,因这杯咖啡特别苦涩黏口,像一团酱似地搭在胃中。

“要问我什么,说吧。”

王玉吃完意粉,擦擦嘴,点着一支烟,看上去很舒服享受的样子。

我说:“新戏拍得还顺利吗?”这句话万无一失。

“你们来不是问我的新戏吧?”王玉斜斜看我,“我喜欢你的牛仔裤,什么牌子?”

“杜萨地。”

“是吗,你们也穿牛仔裤?”

编姐说:“闲话不提,最近有无见过石奇?”

“我们散掉已经两百多年,真是闲话少提。”王玉很厉害。

“想不想念他?”我又问。

“为什么老翻旧事来讲?”王玉的反应激烈。

我想王玉并没有忘记他。真正淡忘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反应会是漠不关心,像听张三李四的名字一样。

“你不愿意谈他?那么我们不说好了。”

“慢着,”她又叫住我,“大家都还是朋友……”

我刻意留心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并不是故作大方,而实在对石奇尚有恋恋不舍之情。

她也够难受的,这么久了,尚没能忘记他,照看也不是块材料,出来玩,最至要是忘记得快,一起床立刻患失忆症,不用去理身边的人是面长还是面短。

我轻轻说道:“你没有忘却。”

王玉用力按熄烟蒂,揉得把烟丝部爆裂出来。

她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怨又毒但丝毫无法反抗,她的元神已为石奇摄走。

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心碎女人,缤纷的外表下一颗滴血的心。

“要不要到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我问。

她很倔强,“不必,有什么在这里说好了。是,我仍在等他回来,家里一切布置都没有更改,全世界都知道,是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们写,早已有人写过。”

我问:“等他回来?”何日君再来。

“他会回来的。”她舐舐嘴唇,非常渴望焦急,又黯然销魂。

我很难过,最怕看到失意的人,他们会得乐意相信一切幻象,饮鸩止渴。

“现在姚晶已经去世,他会得回来。”王玉说。

呀,我们终于听到我们要听的两个字。

“我不认为如此,”我倒不是故意激她,“我不认为他会回到你身边。”

“是吗,他还能找得到比我更与他相衬的女人?”

我猛然想到他们两个人真是衬配到巅峰,只是石奇仿佛比她多一抹灵魂,是从姚晶那里借来的吧。

我静静地说道:“但是他爱姚晶多一点。”

“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她燃起一支烟。

我想放弃,但编姐拉一拉我的衣角。

我抬头,看到石奇走过来。

王玉也看到他,顿时抽紧,按熄香烟,假装侧着脸,斜看地下,没瞧见他。

这瞒得过谁呢?我叹一口气。

石奇看到我们这一桌,向我们这里走过来,王玉更加紧张,但石奇的目光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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