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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莲花开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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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德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迟疑道:“那怎么办?那年珍珠把女儿送来,害得咱们马上搬家。好轻易藏在陈家湾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三德婶默然无声,取剪子将灯芯绞了半寸,火苗腾腾地燃起。灯光一暗一明间,她的脸也像活泛了一下,眉目间全然不是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农妇模样。她注视油灯半晌,含笑抬起头道:“今儿被这事情一搅,倒让我想起先前在兰菊社的日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咱们都老了……三德,你还记不记得‘文珍珠、武碧玉’?”陈三德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们两个人那时可是兰菊社的台柱子。后来珍珠嫁到南京齐家,你又嫁给了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他深深地叹口气,摇头道,“珍珠给齐家老爷唱戏那晚,我就在台侧拉琴。碧玉,我看到她上台时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三德婶眼里蒙起一层雾气,低声道:“她一直瞒着我。等她一走,‘文珍珠、武碧玉’的牌子也就倒了……”文珍珠,武碧玉。二十年前新定府的兰菊社最负盛名时,每晚在水粉的戏牌子上头,另外用竹竿子挑起灯笼来,里面燃着的蜡烛比小孩子手臂还粗。灯笼上写着的六个大字“文珍珠”、“武碧玉”,半里地外都瞧得清清楚楚。戏院门前摆的瓜子摊、点心摊、茶水摊,开戏前吆喝声此起彼伏。那晚兰菊社上上下下紧张万分,因为新定府首富王家三天前便包下全场,专程招待金陵的富商齐如山。王家老爷事先沉着脸打招呼,若是因为戏演得不好让生意谈不成,兰菊社就不必在新定府呆了。本来珍珠唱青衣,她工刀马旦,锣鼓喧天,先上武戏,唱完半场,达官贵人陆陆续续到齐。将锣鼓一收,方才还热闹不堪的戏院立时鸦雀无声,笙箫齐鸣,后半场的文戏开场。那晚却为着怕吵闹,事前只点了几出清淡的文戏。珍珠像是心神不宁,默默由着她描眉画鬓,忽然展眉一笑,一双凤目横波如醉,轻声道:“碧玉姐,我若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她正用丝棉沾了胭脂轻轻涂抹,听此话说得没头没脑,手里丝毫不停,笑道:“这上天入地的,你还能去哪里?我们入了唱戏这行,便是身不由己的人,怎能撂开手说走就走?”说毕叹口气。这话听着辛酸,却是实情。唱戏的女孩子,在台上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场里的叫好声比雷还响,下了台便是低贱的人和行当。珍珠虽是兰菊社的台柱,也强不到哪里去。珍珠心又强,每每下台跟她抱怨:“我瞧着那些坐在包厢里的少奶奶、姨太太跟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就该她们穿金戴银、披翠带花?总有一日,我也要天天妆扮得珠光宝气、粉雕玉琢的,比她们还风光。”今晚台下坐的人虽少,却比往日里满场观众合起来都重要,她见珍珠心绪不宁,以为她心里害怕,轻言慢语地抚慰。珍珠仍是默默无言,听那箫管悠扬,该是上场时候,终于站起身来,往镜中照了一照:“碧玉姐,你看我美吗?”
她此时才猛地发现珍珠装束得全然不对,发上的水钻如露珠般熠熠生辉,戏班子从来没有这般雍容华贵的头面。珍珠已经缓步走到台侧,气灯的光将她照得一半儿明,一半儿暗,她站在台边的幕布里,转过身来朝她挑眉一笑,那笑脸合着乐器的嘈嘈切切,看上去恍恍惚惚的,有种非凡的意味。戏台子后头的远近喧嚣在耳边蓦然尖锐,铺天盖地的惧怕翻滚着涌来,她约略猜到珍珠想做什么,拼命摇头。张口欲喊间,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袖子被谁紧紧扯住,兰菊班主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一字一句清楚可闻:“她自己答应的,这都是命。碧玉,这都是命。”她的泪水如小溪般汹涌流下,在泪眼里模模糊糊地看着珍珠用水袖遮起面来,一步一步地,款款走入那满台光明的所在。原来珍珠瞒了她整整三日。包场的水钻头面都是王家事先送来的,那晚只待金陵的富商点头,王家的生意便谈成了,她也能脱了戏班,嫁去金陵做齐家四姨太。嫁衣是极精致的,百褶裙间垂下的铃铛,小巧玲珑,个个都是黄金打就,铃铛上系的流苏用七色丝线细细拈成,比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纷繁几分。喜冠上遮面的珍珠浑圆匀称,宁静皎洁,映在镜子里淡淡光泽。她将丝棉上沾了胭脂,小心翼翼地扑到珍珠颊上,一边说:“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多扑些胭脂。”一边扭头掉下泪来。珍珠脸上红扑扑的,此时却是一种惶然之色,不言不语,忽然拉着她的袖子说:“姐姐,我好怕。”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她扶着珍珠出门,手按在殷红嫁衣上,妆花缎子像水一样冰凉。飞扬的鞭炮碎屑在阳光里簌簌落下,鼻里尽是硫磺火药的淡淡芳香。地上厚厚的一层红纸屑,脚踏上去松松软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怆然在心上流动。花轿顶上滴溜溜的一个木绣球,微有风便转个不停,喜娘一声“起”字,花轿颤巍巍地被抬起来,在喧天的锣鼓鞭炮声中远去,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回头。外头起了风,门没有关严实,屋里的油灯摇摇欲灭。三德婶忽然打个冷战,咬牙道:“当年那姨娘送来雪樱时神神秘秘的,说珍珠忽然病死了,怕留下女儿被齐家人欺负,才交给咱们抚养。”缓缓看向陈三德,轻声道,“当初咱们义愤填膺,带着樱儿便离井背乡地远走。这几年有了青牛,我有时候定心回想,只觉得珍珠的死因蹊跷。她是从小练功打熬的身体,更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怎么会忽然病死?”陈三德眉头紧锁,点点头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若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确实有说不得的隐情……你说得有道理,若这陈家少爷对樱儿起了心思,一追到底,万一查出她的身世,再连根掀起当年隐情,咱们可就是一场泼天大祸。”三德婶目光闪烁,抬眼道:“我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想想珍珠是怎么死的,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管怎样,雪樱这丫头留不得了,趁陈家少爷还没立定心思,赶紧找个本分人家嫁了她完事……前两个月邻村王木匠家来提过亲,我瞧着就是他家吧。”神情蓦然轻松,微笑道,“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等着雪樱回来。”夜幕极快地将周遭一切吞没了,微微地起了一点风,树木新生的叶子在微风中近似无声地响动,像遥远的叹息。屋里已经灭了灯,浓黑一片,雪樱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回身朝祖荫招招手,见他的背影融到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方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黑暗中却嗤地响了一声,桌上摇摆着亮起一圈柔和的光。她吓得几乎惊叫出声,忙拿手蒙上眼睛,半晌才慢慢将手放下来。三德婶一直凝神看着手里的洋火,等蓬蓬的小火苗快烧到手时,才将火柴梗扔掉,转脸瞧着她道:“回来了?”看她满脸羞涩欢喜,摇头微笑道,“樱儿,娘等了你一晚上,有重要的话跟你说。原本想等你大一岁再提此事,眼下却等不得了……你虽快满十七了,在娘心里头还是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如今说早也不早,只是这么仓促将你嫁出去,真教为娘的舍不得。”说罢眼角微有泪光,将手边的一叠红绸推过来。
那红绸叠得整整洁齐,在油灯的光晕中如西天一段红彤彤的云彩。先前翻来覆去想过许多次,嫁衣要如何裁剪、如何绣花,今日真真实实到了眼前,倒觉得懵然如梦。她低头偷偷微笑,嗓子里的声音细微如蚊:“娘,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三德婶脸上笑脸夹杂着一丝惋惜:“你快去睡吧,婚姻大事娘给你做主,你只管听话就是。”见她进屋去了,转身到灶王爷面前点上香,含泪跪下,在心中默念道:“珍珠,我给雪樱寻的亲事,是邻村王木匠家的大儿子,虽家境平常,人却极忠厚,孩子也很老实。当年我念在咱们姐妹情深,再者我与三德也无牵无挂,二话没说就把雪樱接过来抚养。可现在时过境迁,我不能冒险将雪樱嫁给陈家少爷,万一被齐家找到,追根究底起来,这后果连想也不敢想。你看在我养育雪樱十几年的苦劳上,莫要怪我独断专行。”念到后来眼泪纵横,想了又想,终于缓缓站起身。夜深了,人都沉沉睡去,屋里静到能听到轻重缓急的呼吸声。灶王爷面前的香案上新点的香仍未燃尽,在一团漆黑间明灭,如同一双悲悯的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陈管家庭院檐下的两个灯笼还放着玉也似的光,如两只未睡去的眼睛,嵌在这一片暗夜之中。祖荫默默无言,瞧着那对灯笼微微摇动,烛光玉白,似离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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