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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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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灭了是因为灯碗里的漆燃尽了。尽管火非常小,但也有燃尽的一刻。我颓唐地坐在地上。我已绝不可能挖通这洞穴的,何况失去了光,失去了工具,我还能怎么挖?

    我自暴自弃地坐着,过一会儿,在黑暗中摸到灵柩边,想从里面撕一条肉或者抓出一颗心脏来吃。咀嚼于我不是为了吃,而是一种支撑,仿佛只有如此才让自己明白自己还是活着的。

    我的手一伸进去,觉得指尖一阵刺痛。我自然不相信什么报应,但也吓了一跳。很快,我知道这不过是我摸到了一段断裂的骨头。我撕下她的手臂时,有几片小骨被我拉断了,留下很坚利的锋刃。

    是了。我想到了,用骨头去挖,远比用破瓶子好。

    我伸手摸下去。她的腿已经开始腐烂,摸上去却光滑而浮肿,还没有脓液。我用手指抠入她的大腿里,撕开了肉块,从中取出一根大腿骨。

    大腿骨很粗,但没有尖头。我摸到了一块玻璃片,细细地刮着骨节。这根腿骨开始变得尖利,我的指尖也摸到了一股油腻腻的东西。

    那是骨髓吧。

    我把骨头放到嘴边。但只有一头开口,骨髓流不出多少。我在另一头用玻璃片钻了个洞,然后吸了一口。腿骨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些骨髓流入我喉头。

    骨髓比肉更能耐饥。在黑暗中,我机械地用骨头挑着土。骨头不太粗,每一次只能挑起一小块土,但比破瓶子好用多了。当我觉得饿了,就伸进去撕一块肉。在黑暗中我不知那块肉是她身上的什么地方。由于大多腐烂了,所以一切肉都样子差不多。我吃在嘴里的,不知道那是她肚子上的,还是腿上,或者是她的胸脯。开始也能凭口感知道一些,但随着一次次摸到的肉都渐渐和浆糊差不多,我也只是抓起来就吃。

    ※※※

    不知过了多久。

    空气越来越污浊,要呼出一口气也很困难。我不觉得饿,但浑身无力。不觉得饿,并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只怕已塞满了过多的腐尸肉。我摸索着,又一次伸到灵柩中去摸时,终于发现除了她的头在里面滚动,就只是一些半流体的东西,另外只剩下碎骨和一些小肉块。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么?我抓着她的头发,但头发也一下脱落了,我的手指只碰到了她的滑滑的头盖骨。

    在灵柩下这一堆滑腻腻的液体中抓起了这颗头颅,捧在手里,用舌尖拨弄着她眼眶里的眼珠。她的眼珠上的筋也已腐烂了,所以就象石狮子嘴里的石球一样滴溜溜地转,不过流出一些腥臭的脑浆。即使我把她的头全吃下去,最多不过坚持上几天吧。可是,我能在这几天里挖通这洞穴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已数过了许多遍,我挖了大约有三十几步的路,但至少还有一百多步的路要挖。

    当我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如果我当时就死了,那我也许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吧?只因为自作多情地想看她最后一眼。可能,人们还会传说我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笑。

    我抱着她的头,在漆黑一片的洞穴里吃吃地笑。我看不清这个骷髅是个什么模样,但多半也是有点笑意。她也在笑我么?

    我不知笑了多久,空气越来越混浊。在已混乱成一片的脑子里,好象啄破一层厚厚的棉被,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息。仿佛有什么洪荒时代的巨兽在外面爬行。先还是慢慢的,渐渐地越来越急。我几乎不知是什么回事,在洞穴那一边的内壁一下塌了下来。

    外面,阳光直射进来,让我的眼也睁不开。过了好久,我才发现,其实当初我把这洞挖得太深了,竟然已到了山的另一头,离外面不过几尺厚而已。只是那是石壁,因此我根本不曾发现。随着春天来临,山上的雪化了,积雪流动时,这层石壁支撑不住,终于崩塌了。

    我爬出了洞穴。外面,积雪未化净,在残雪中,几株野梅悠然而开,干瘦的枝上挑着几点红,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山顶,白云正飞过。

    ※※※

    “所谓此身,观种子不净,观住处不净,观自相不净,观自体不净,观终竟不净。”

    看着他上下抽动的嘴唇,我长叹了一口气。这时,远处有鸡声响了,野庵的窗纸上,也有了一片白里透青。

    “大师,你真的讲了一个好故事,”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装作淡然地道,“当真象是个新编的《五卷书》或《百喻经》里的故事。不过,大师,天也亮了,我得告辞了。”

    他道:“施主,你不信这是真事么?”

    我笑了:“你讲的这事是很多年前了,现在早已没有什么‘世德堂’这样的称呼,火镰也不知有多久没人用了。这事即使是真事,那也是六七十年前的传说,不可能发生在大师身上。至于大彻大悟,”我笑了笑,却觉得自己也有点不太自然,“大师既已悟道,那就不该还在尘世。”

    他不答,看看外面,道:“施主,天也晴了,我送你出门吧。老僧枯禅已坐至于今日,施主所言也不无道理。所谓枯禅,即是尚未开悟,昔年德山宣鉴禅师坐化前曾有偈云: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细想来,亦不无道理。”

    我站起来,看着他那张如同揉皱的纸一样的脸,心头,不禁一阵茫然。所谓是与非,真如他说的,“竟有何事”么?

    他也站起身,送我到门口。我道:“大师,我走了,请回吧。”

    朝阳照在积雪上,嫣红素白,如非人世。他的手从袖中伸出来,向我一合什。

    太阳正跳出地面,一切都温暖而清洁。我看到他的右手上,本来的小指处,只是空空荡荡,不由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
辩机
    这是午夜吧,周围静得可怕。

    噩梦惊回时,我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已湿透了。但那是汗,不是血,我知道。

    在这梦中,我是浑身浸在血水中,如入地狱。然而我并没有感到痛苦。是吧,很少有人会有这种经历,我自然也没有,因此我也并不知道腰斩的痛苦究竟是如何的。娑婆世界,本来便如地狱。

    在梦中,我在那十字街头,看到自己的身体成为两半,而后,我的下半身象一个陌生人一样离我越来越远,不再象我身上的东西。这当然不可能的,大唐大德辩机,哪里会受腰斩呢?所以一定是个梦。佛祖割肉饲鹰,舍身投虎,那也是一样的吧。

    ※※※

    “令郎会受腰斩之刑。”

    那个天竺的卜者十分严肃地对父亲说。

    父亲惊恐万状地看着我。五岁的我,肥白可爱,无论如何都不象罪大恶极的样子。

    “大师,真会有此事么?”

    卜者的脸上浮上一丝苦笑:“业也,本是天定,不是人力可违的。”

    “那么大师,可有何禳解之术么?”

    “出家吧。”卜者闭上眼。他的神情安祥而神秘,“出家为僧,或许可以逃过这一劫。”

    “出家?”父亲看了看我。的确,谁家的儿子都希望能传宗接代,不希望成为无后的出家人——除非是活不下去了。我的手里抓着一个拨浪鼓,那上面绘着飞天,衣裾飘飘,仿似俗世中的一个梦,我正盯着她看。那也是我出家的征兆吧。

    父亲想了半天,一咬牙:“纵然为僧,总好过受腰斩吧。”

    ※※※

    贞观九年的春天,大总持寺的院子里的树上,花已开遍枝头。

    我对着满院的花朵沉思。

    花也有佛性么?也许,这不该是我这么个才剃度一年的十六岁小沙弥该想的,我更该想的是如何抄经,如何理解大师的微言大义,而不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呆想。

    “小和尚!”

    一个清脆的声音,好象玉盘上落下的真珠,每一颗都圆润而柔滑。

    我转过身。一个身影象一道虹,一抹留在浮沤上的夕晖。

    “公主!”

    我低下头。高阳公主,陛下最喜爱的幼女。今天是上巳,踏青时节,她怎么会进寺院里来的?不过也难怪,整个长安都传说着这个美丽的小公主那可爱的刁蛮。

    “小和尚你认识我?”她好象有点诧异。她当然不会注意皇上召见时站在师父身后的我,然而我却记得她。

    “你在看什么?”

    “看花。”

    “是啊,这花真好看,是梨花吧。”

    这不知是什么花,据说是寺院初祖于隋大业年间手植。当初营造寺院的大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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