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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声音胆怯而痛苦,你看见那个灰色的影子从你眼里消失了,玻璃窗上,依然是室内的几件旧家具,还有墙上的一张画。你伸出手去,胆怯地试探着空气,似乎想知道那个影子是不是还留着一点体温,可是,当你的细嫩的手指碰到玻璃时,指尖上传来的冰凉的感觉让你很不舒服,象是浸入一团冰水。你看着窗外,试图看到在暮色中的那一个人影,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雨。
2…A
这房子也有点年头了,门是厚厚的木板,上面有个向里开的小窗,但没有电铃。本来门上有过红漆,但如今全都褪了,成为松散的褐色,如果用指甲掐一下,就可以掐下一块来。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半天,才听得里面“踢踢踏踏”地,一个人拖着拖鞋走出来。
门上的木板窗开了,一张干瘪得象一颗没成熟的花生一样的脸出现在小窗里。
这很让我吃了一惊。在这张脸上我找不到一点我那个老同学的样子。尽管我们也已十几年没见了,但这张脸一来还是太老了,二来也太怪了点,松垮垮的皮肉上,也没一根胡须,几乎象个老太监的脸。我还没有开口,他就很凶狠地问道:“你是谁?”
他说的倒是很标准的普通话,不管怎么说,我总算碰到一个能问话的人了。我刚想拿出我朋友的地址,他却很热情地说:“唉呀,是你啊,瞧我这记性。”
他拉开了门,门发出“吱呀”地噪声。我不由一怔,说:“你认错人了吧?”
“不会的,变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你。”他有点幽幽地说,正是黄昏,在他的话语里,也象浸透了暮色。他已经向里走去,我只好跟了进去。
里面是个院子。这院子出乎意料地大,到处杂草丛生,只有一条象是荒地里的路,狭窄而又简单,只是一条用石子铺成的小道。
路是直直的,只是深可过膝的草渐渐侵上了路面,象是无所不在的记忆。尽头是一间很旧的房子,他拉开门,说:“看,还不错吧。”
2…B
——叫吟姑。
你抬起头,看着那两只眼睛。那是两只细长的灰褐色眼睛,大大的眸子明亮而寂寞。如果在春天下过最后一场雪,那一定就是这样的。
——吟姑。
——真乖。
又象是珠子沉落在古井里的声音。即使是蹒跚学步的你,也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掌抚上你的头,象一阵细雨。
象一阵细雨轻轻洒过瓦。
象一钩残月送我走回家。
你看见了那只细长而洁白的手抚在你头上,留得很长的粉红色指甲象一片脆薄的春冰。你看见那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你的脸,又缩了回去。从袖口望去,你可以看见手腕上蓝色的血管在轻轻跳动。
——现在好些了么?
——是啊,谢谢。
你看见那个身影走远了,即使是黄昏。一只飞鸟掠过天空,落在树梢上,路灯还没有亮。墙上,血红的大字已经要滴下来一般狰狞,而在那些红字和半剥落的纸片之间,一个个淡黄的窗子象剪下的纸片一样陆陆续续亮了。
——回家了。小东西,想什么呢。
你拉着大人的手,有点踉跄地走着。
——小吟也真可怜,唉。
——没办法,谁叫她出身不好。
天更加阴暗,在阴暗中,一切都象是只是黑与白,连那些滴血的大字,一样成了黑色。你拉着大人的手,有点踉跄地走着,半懂不懂地听着大人的对话。
踉跄地走着,时间象流水,慢慢地,却又不可阻挡地流过。
3…A
如果我说我是在做梦,我一定不会怀疑。《远大前程》里,匹普初次到那老小姐家中,只怕也是见到了这付样子,当然,这里没有蛋糕而已。两层的屋子,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蛛网,桌椅也朽坏得一碰就要散,简直快承受不了灰尘的重量了。
“很好。”我虚伪地说。
“很好?”他有点古怪地看我,“你现在可是学得深沉了许多。那不叫很好,那叫极好,叫绝妙。你看见那些家具了么?这些精致的花纹?上面的金粉?每一条线条都精细得象发丝,这种螺钿全国都少见,那朵花简直可以摘下来。了不起的手艺啊,如果说世上真的有什么艺术品,那这才是。”
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想,只是手上的行李坠得我手臂发酸。我把包放在地上,刚想说话,他却说:“来,上楼去看看吧。”
我做梦一样跟着他上楼。哥特式的旋转楼梯,如今楼板也几乎要烂穿了,每走一步都“吱吱”地喘息,我有点担心会不会踩穿了掉下去。有一点他确实没说错,那些花纹确实非常精美,也许这是好几十年前传教士的住宅吧,要么就是那时的大户人家。以前故乡号称江南四大镇,镇上有什么“四象四虎十八狼”,都是些家底殷实的人家,晚清时就有了西式的洋楼。只是,现在这些花纹都盖了层厚厚的灰尘。
幸好楼不高。当踏上楼上的地板,更让我胆战心惊。
楼只是两米多的过道,两房各有五扇门,门都关着。墙上居然还贴着壁纸,已经斑驳不堪,片片碎落了。
3…B
那两只灰褐色的眼睛。
你看到她时,只是认出了那两只眼睛。象要下雨,天很阴沉,就象那种忧郁的眼神。你正无聊地用脚踢着水泥地,试图让鞋尖变平。
——吟姑。
她显然没有听见你的声音,所以还只是看着河水。河水是泛黄的,有一股腥味。
——吟姑。
这一次,她回过头,那一对象是蒙着细雨的眼睛。你看见她的衣衫象池塘的水被风吹过一般,起了很多波纹,从肩上向下传递,直到下摆又消失了,使着衣服的下摆象在风中一样抖了一下。
一只柔软又冰冷的手握住你的手。第一次,让你有一点恐惧,但那种恐惧并不让人厌恶,只是象一个美好的噩梦,在一阵心悸中又有一种心酸。
——是你啊。长这么大了,读小学了?
——是。吟姑,你也在这里玩么?
她笑了。那种迷离的笑,更象是一个破了的玻璃杯。
——对,我也在这里玩。
你的手被放下了。你抬起头,又看见了那两只灰褐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那对温柔的眸子。在泥土中的小虫子做过温柔的梦么?你看着河,河水汤汤,慢慢地流着,就象时间,有一片树叶摇摆着落了下来,打在水面上,敲出了一圈圈细细的波纹,打了个旋,又逐流而去,贴到河沿上。岸边,在青石缝间,有几茎草从隙中探出头来。
她细细地撕碎了手中的一张纸,把纸屑扔在河里。那些纸屑在水面上,颜色慢慢变深,有些渐至没顶,有些贴着水皮飞过一段,终于也落入水中。
——回家去吧。
那只手温柔地拉住你的手。你努力伸长一只手,让自己够得到她的指尖,另一只手按住了书包。那里,是新发的书本和作业本,第一课是拼音,第一课文字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幼儿园里,你就已经学过了,所以并不新鲜。你踩在坚实而冰冷的青石板路上,天阴沉得象要下雨,一些小蚱蜢地草丛间跳来跳去。你看见她的脚,她穿着一双苹果绿的凉鞋,很少能看见。凉鞋里是白色的袜子,透过薄薄的丝袜,你看到了她的一样纤巧的趾甲。
那只手温柔地拉住你的手,那两只脚开始在青石板路上走动。在她的清越的足音中,透出你还有点笨拙的足音。脚步声稀稀落落地留在你耳中,象是已漫漶不可辨认的记忆。
走过一幢爬满了藤本植物的屋子,她停住了脚步。那是幢有点年的屋子,厚厚的木板门上有个向里开的小窗,关着,门上用红漆写着什么大字,尽管在暮色已经成了黑色,仍然有种凶狠和狰狞。
——吟姑,那是你的家么?
她轻轻地叹息。
——曾经是。
——那为什么要搬出来?是不是太旧了?
你看见她蹲到你跟前,摸着你的头,眼里,象是蒙着一层雨。
——是太旧了,太旧了。
门“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张干瘪得象一颗没成熟的花生一样的脸探出来。
——小姐!你怎么来了?
——福伯……
——快走吧,被人看到又要批斗你了。
你看见那个丑陋得老头把一包什么东西放在她手里,她的眼里,迷茫得象是下雨。
——福伯,我走了。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