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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中短篇作品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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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吹灭了蜡烛,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重的黑暗。

    然而,在那一片黑暗中,我好象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清脆而柔弱,象一些细细碎碎的冰珠子洒了一地。

    “告诉他。”

    “我冷。”

    ※※※

    天暗淡无光,仿佛黑暗得象沉在渊底。我扶着手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利群,点着了。远远的,信号灯换成了绿色。

    火车又通车了。这象个讽刺,在六九年停开的铁路,到了三十多年后又重开了。一切都变了,连一九六七的月亮,也已隐藏在浓云后,再也看不清。我抽了口烟,吐出来。烟味也不象一九六七年那么醇和,尽管价格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这一包烟,几乎相当于那时一个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

    没有等很久,一列火车驶过身边。这是快车,在这一站不停的。在远处暗淡的背景上,那列火车上的窗子一个个都亮亮地接成了一条线,使得我的衣角也飘起来。现在的内燃机车,快而干净,不再象以前的蒸汽机车那样有那么多烟尘,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里还是有点湿润。那是泪水吧?也许多愁善感的人会说,那是青春的泪水,可对于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来说,那也来得太晚了,更象是一种讽刺。

    当我拭去了泪水,火车已消失在远处。仿佛宿命,也仿佛是劫数,我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

    “对不起,请问,你认识一个叫保禄的人么?”
蔷薇园
    天渐渐黑了,似乎要下雨,云厚得好象要掉下来。

    我把皮箱放在因湿润而很柔软的地上,歇了歇。几茎草从土缝里挤出来,表舅家应该不远了。

    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医生告诉我必须静养一个时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个月。据医生的说法,山水可以让我的神经复原。

    那个小村子,在我的记忆中不象个真实的,然而母亲告诉我,我是在那儿出生,长到了三岁时才走,五岁那年还来过一天。可我却记不得什么了,依稀只记得一幢大院里来来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旧的家具。如果不是母亲给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这个浙北的小村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个春暮的黄昏。在一带隐隐的山影间,雾气弥漫。天已暗下来了,在那些雾气尚未合拢时,我看见了在山脚下的一幢十分古旧的建筑。我不由感到一阵欣慰——终于,我赶在天黑以前来到表舅家了。

    走到这幢旧屋前,我才发现那些巨大的参照物给我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印象,在远处看来,这房子只不过古旧而已,掩映在树影里,还显得有点小巧玲珑。但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光一扇门就足有五米高,那两扇门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上面包着一层铁皮,钉着铜钉。年久失修,铁皮已多半已锈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烂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头。铜钉也已经晦暗发绿,只是门上那两个熟铜门环,大约经常有人摸,倒是光润发亮。

    门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两边的石条上刻了副对联,一边是“向阳花木春长在”,另一边是“积善人家庆有余”。很熟滥的联语,倒和这房子的格局很合适。

    我走到门边,抓住门环。一股冰冷直沁心底,倒象是摸到了一块冰。我敲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来了来了。”接着是有人趿着鞋走出来的声音。趁这机会,我回头看看烟雾缭绕的暮色。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恐,仿佛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流抓住了我。

    那儿有些什么?

    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带树林,门“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我表舅。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过表舅一面。那是我五岁时,我的曾外祖母过世,散在全国的上百个亲戚都赶回来奔丧,我第一次知道国家有那么大。而我对这幢房子的记忆,也多半只局限于这一天,在印象中,来来去去的那些亲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时的表舅,也有点风神俊朗的意思。

    现在,他看上去显得有六十多岁了,按他的年龄,该是只有五十二岁。我刚要开口说话,他说:“你来了,进来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进去。也许是因为黄昏了,里面显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绘却早已模糊不清。绕过影壁,当中是个院子,大门是朝南的,北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根种了几本剪秋萝,开着几朵花。北墙的西角上,有间柴房。院子两边是两层的青砖房。中国式建筑,向来讲究对称,两边也造得一模一样。而大门两边,也是两层的青砖房,我还记得,那是当厨房用的客厅——不知道表舅还有没有客来了。

    “我给你安排了一间房了,楼上朝东的,楼下潮得很。”

    表舅闩好门,领我上门去。

    沿着仄仄的楼梯,我走上楼。突然,从拐角处探出一个蓬头的脑袋来,我吓了一跳,表舅说:“二宝,来见见你表哥,你还没见过他。”

    我说:“是表弟么?”有这么个蓬头垢面的表弟,实在让我觉得不舒服。那个二宝大着舌头说:“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着一件花布夹袄。尽管她头发蓬乱,我我看见她的脸上、手上和衣服都很干净。她的脸上,堆满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说:“叫表哥,别这么没规矩。”

    二宝看着我,说:“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楼去。表舅摇摇头,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还算听话。唉,那时这屋里满是人,长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几口,现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看,你妈小时候从这儿掉下去过。”他指着楼上过道里的一角破损了的扶手。这楼并不高,只有三米左右,因为楼下本来就不住人的吧。院子里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唯一记得的当年那个这幢房里挤满了人的出殡场面,也比现在更有些人气。

    我叹了口气,说:“表弟怎么不见?”

    “大宝在镇上开了个小店,不常回家的。过几天让二宝带你去看看,你还跟他打过一架呢。到了,你的房就在那头。”

    他领我到边上的一间屋子。一推门,里面黑糊糊的,他拉着了电灯,几乎同时,过道里响起了一阵噪杂的音乐,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乡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房里,东西很少,一张床靠在屋角,因为灰尘太大,蚊帐上遮着已经变黄了的的塑料纸。表舅说:“热水在楼下灶间里,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点洗洗睡吧。”他转身出去了。

    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广播里发出的稀里糊涂的声音,如一阵凉水渐渐浸透了我的全身。恍惚中,我仿佛来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广播里传来的含糊的声音。静下心来,就听得出那是个广播剧,不知何时录下来的,也许,在这个偏僻的乡里,有个家伙正在一间广播站里摆弄几张古旧的密纹唱片吧。那些时断时续的声音象从水底冒上来的一样,一会儿是个女人带着哭腔说:“你骗了我,我太傻了。”过一会儿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人生本来如此。”原来这两句话肯定不是在一块儿的,放到了一起,倒有种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个广播员有意为之一样。

    我想到了许多年前,在这大房子里的那一次出殡。很多人围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张竹榻上,脚边点了一枝白蜡烛。人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头顶蠕动。

    在人群中,我依稀记得一张脸。

    这是个女人。

    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

    一个五岁孩子心目中的美丽女人是什么样的?我当然忘了。但是后来我回忆起这一情景时,我才发现了她的美丽让我记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特点。

    她穿着白色的对襟夹袄,头发乌黑发亮,以至于后来我读野史时,读到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发可鉴人”时,才发现古人的观察力实在惊人,这几个字实在极好地说明了那一头如水的长发。而她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却白的吓人,我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以至于她的脸色在我记忆中越来越白,白得象汉白玉雕出来的一样没一点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当时,她大约有二十三、四岁,神情并不很悲伤,可能是哪一支的舅妈吧。我记得我看到她的脸时,就吓得垂下头,不敢多看。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总象有种诱惑,好象我一定要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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