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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念珠-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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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抹杀了她的一切劳绩,这使她充满了苦闷。而教堂里的那位牧师呢,他的宗教思想又极其简单化,翻来倒去只会说:“你信神吧,信了神,什么都会有,也什么都好办了。”你若问他,当一个好的基督徒的标准是什么?他就说:“就是要祷告。有了什么事情,就向上帝祷告。你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有一次,少蓁跟他辩论,问他:“照你这么说,只要祷告就是好教徒吗?—;—;是呀。”“为什么呀?”“因为你向上帝祷告了,才会获得神灵的感觉,神就会来帮助你。”“如果是一个小偷呢,每天只想多偷几个钱包,他就向上帝虔诚祈祷,让我多偷几个钱包,不要让别人抓住吧,那么,他也是一个好教徒吗?”“他……怎么会是好教徒呢?”“他祈祷了呀。”这位张牧师瞪大了眼睛,回答不出来,呼哧半天,才对少蓁说:“你怎么这样想!这是不好的。神会发怒的。”
张牧师的回答使少蓁非常失望,加速了她改变信仰。不过,张牧师倒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思想极简单的人。前几个月,有少数几个老教徒在一起秘密聚会,请这位张牧师来传道。他讲的一个命题是:“爱”。他以为爱就是驯服,对一切的驯服,包括对罪恶、对暴政、对苦难都要驯服,这就是爱的根基。他讲得声泪俱下,几位老教徒也落泪连连点头。我听了,却颇不以为然,心想,对罪恶的真正驯服就是也演化为罪恶;那么,又何以谈起爱呢?但是,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也就没有当众反驳他。我以后也就不参加他们的聚会了。
那些岁月,少蓁对基督教的基本教义也产生了怀疑,我们几乎天天争论。她认为,教义里把爱讲得过于绝对了。譬如抗日战争时,倘若我们真是采取毫无抵挡的和平主义,岂不是当日本鬼子的亡国奴才是好的吗?为什么不能讲恨?为什么不能恨罪恶?她还认为,外国的那些自称基督徒的人们,其实是最虚伪的,他们口称是“爱人如己”,却侵略别国的土地,掠取别国的财富,杀害别国的人民,难道这就是基督精神?她讲出这些话来,真是振振有词,有许多问题我也难以回答。我只能说,教会并不完全代表基督精神,应该承认他们不仅在历史上或现实中都做过许多错事,甚至坏事,而且,它的本身也有一个革新过程,例如马丁·;路德对天主教的批判就是如此。但是,基督精神的根本宗旨,爱上帝和爱人如己应该说是某种终极真理。将来,我们经历了更多的事情以后,就会发现,人世间的许许多多罪恶的根源又是极复杂的,也是与人类自身的劣根性有关的。这时,我们放弃了爱,仅仅讲恨,会不会将人类误导到互相杀戮的道路上去呢?可能是我的那些道理讲得太空泛吧,一点也说服不了少蓁。她就认定我从欧洲留学回来,受资产阶级教育的影响太深,有洋奴思想。
有些日子,少蓁干脆也采用了在思想改造运动批判会的办法,给我扣许多帽子,提出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跟我胡搅蛮缠起来。那时,恰好她已经怀孕,正要生下方方,我也就尽量避免和她争论,常常躲到书房里读书和翻译书。因为,我对于许许多多的复杂问题,确实说不出个道道来。我就开始研究基督教史,又研究古希腊文化与罗马帝国文化对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这些文化积累开始促成我写作《东西方文化精神概观》,那些日子我萌发了这些想法,也写了粗略的大纲。
我与少蓁的感情裂痕也就在那段时间真正形成了。我俩有不同的思想追求,这是不要紧的。如果能宽容别人,理解别人,也许,也能在各自不同的寻找道路上提供一些珍贵的思想信息,最后又能使我们融合到一起。可惜,她的单纯与幼稚害了她,使她的思想变得僵化和教条了。恰好,三妹来到北京,在一个解放军文工团当演员,刚入共青团。她介入了我们的家庭纷争,与少蓁联合在一起,自称是革命派,要和我的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斗争。后来,这条战线又吸收了方方和圆圆,使我们至今不能见面。
那一段日子,我内心非常痛苦,很想与少蓁离婚。可是,瞧一瞧刚生下的婴孩,又不忍心去那样做。每个星期日,我从教堂回来,她对我冷面相待,好像我做了天大的坏事。她还常常讥讽我:“求你的神去保佑你吧。你坐在家里祈祷,面包和牛奶都能掉下来呢。”看我坐在沙发上发怔,她又说:“找到你的神了吗?你的神又对你有什么指示?”真使我极为恼怒,我忍住气,不做辩解。不过,她对我的学术研究是很支持的,看我翻译书和写文章到深夜,她就半夜起来,为我煮一杯牛奶,端来一些小点心,使我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温暖了。她那时大概希望我认认真真多作一些学问,多读一些书,不要卷到各种政治漩涡里去。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渐渐地,我俩关于思想信仰的争论也淡化了。
她又感到迷惘,虽然她改变了宗教信仰,积极要求进步,还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单位领导却并不信任她,还是将她看成是“等外品”。周围的同事们则认为她忽然改变了宗教信仰,是为了某种功利目的,为了向上爬,并不理解她的真诚动机。三妹那时嫁给了老楚,这也很使少蓁失望。老楚是军队的高级干部,在农村有妻子,却离婚后又与三妹结婚,少蓁对老楚的品行颇有怀疑,又对三妹当了高干夫人的那种趾高气扬的作风也看不惯,她悄悄问我:这就是革命吗?进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这和往上爬又有何区别?少蓁追求进步的热情又渐渐减淡了。
接着,就是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
之前,当局提出在学术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口号,鼓励我们大胆地提出新的学术见解。在领导再三催促下,我写出了那篇文章,批评史学界的单一经济决定论的思想,认为这是教条化的,不该片面强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忽略了上层建筑的反作用,而有时这种反作用又具有决定性影响。我把这篇文章写好后,也给少蓁看过,她看不大懂,可她非常同意将文章发表。她说,这是一种学术观点,自由进行学术讨论是党中央提倡的。这篇文章在《史学研究》上发表了。两个月后,反右派运动开始了,《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批判我的文章,称我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历史观,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历史观的猖獗反扑。以后,《光明日报》、《文汇报》发表了许多文章批判我。我们研究所的所长很吃惊,他没想到我会挨批。为了保护我,还授意我写一篇检讨自己思想的文章,他去想办法发表。但不久,他也被反右运动的浪潮所吞噬,自顾不暇了。
一天晚上,我郑重其事与少蓁谈话。我说,看来我被定为右派分子已是势所必然。亲戚们都已陆续宣布与我断绝关系,三妹罗云还把大字报贴到了我的单位里。鉴于此种情况,少蓁假若提出离婚请求,我虽然内心很痛苦,但是,一定会采取合作态度的。
当时,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我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却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和咽下唾液的声音。我嗓音沙哑,断断续续把这些话说完,等她表态了。她沉默了好久,忽然问我:
“水泊,你说真话……告诉我,你被戴上右派帽子,就是因为那篇文章么?”
“他们批判我的大字报都贴出来了,也没有列出别的原因。”
“你是受冤枉的!那篇文章也是他们让你写的,你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可是,少蓁,你听我说,事已至此了,我们无法去争论是非,只能采取现实态度……”我流下眼泪,“我们也只好分手!”
少蓁冲动地扑到我的身上,紧紧搂住我:“不!不!你没有错,我就绝不会跟你离婚的!绝不会!”
那一夜,我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少蓁坚定不移向我表示,她绝不与我离婚,等着我。前面纵有千难万险,也不变心,那时,我也下定了决心,从此将自己的生命牢牢与少蓁联在一起了……
一九五八年下半年,我的问题最后定案后,被发配到唐山的一个农场去接受监督劳动。在那里整整呆了四年,看到了中国社会底层的真实状况,也使我的思想变化很大,大跃进,人民公社,土法炼钢,万斤高产田,然后又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馑。少蓁每个月都给我写一封信,这些信很短,大都是简单介绍一下他们在北京的情况,接着又都是希望我努力改造思想,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我保留了好几封信,刚才又找出了其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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