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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爷们儿-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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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呢,自己拿去。”

张东和徐光布置酒菜,我张在窗前眺望,窗外本是楼顶的一部分,后来在铁架子上加个石棉瓦的盖,俨然是座简易大阳台。从楼下钻上来不少干枯的爬山虎的枝子,烂叶昏黄,于风雪中摇曳,寂寥落破,偶尔一片叶子随风而起,在天上飘着,许久不落。

张东把一个小方桌搬到简易阳台上,“冻猪肉哪?”我们跟在后面大声叫。出来后才发现阳台靠屋的墙上挂满了鬼脸、根雕之类的饰物,造型隐约象个大盾牌。窗下的地面居然还铺了块地毯。张东把小方桌放在地毯上。“夏天我就在这儿一个人喝酒。”他又让徐光从屋里找来三个棉垫,自己跑回厨房,端来个盛满水的铁锅。我和徐光呆呆站着,不知他要干什么。张东又麻利地从屋里墙角大堆小堆的破烂里翻出个铜炭盆,弄了袋木炭丢在方桌上。

“你要干嘛?”徐光终于忍不住地问。

“点上火,然后把铁锅坐上。”张东说完又进厨房了。

徐光找来报纸把炭盆点着,寒气袭人的阳台立刻有了丝暖意。“这么涮羊肉也太费劲。”我守在炭盆坐到棉垫上,炭火烤着,居然挺舒服。

“他邪招儿多。”徐光也坐下,拿张报纸轻轻地扇火。

几米外就是铺了层白雪的楼顶,再远处有无数的建筑于迷蒙中逐渐远去。我临危楼而远眺,天地间苍茫无际,银白无边。碎雪敲面,温柔而凄冷的感觉让人有种淡淡的惆怅。世间一色,只有楼下那拇指大小的行人是暗色调的,只有人们走过的路是灰黄而肮脏的。我在南方见过人们用炭盆取暖,南方阴冷,却很少下雪,守着炭盆烫酒观雪可能真是古人的感受。

张东又端着几个大盘子出来。“白菜、萝卜、木耳,”他跟店小二似的念叨,“这盘莲子是我从南方带回来的,今儿咱们尝尝。”

“全素!”我说。

“白水煮,就放点盐。”张东点点头,“原汁原味的东西才好吃。”说着他便把盘子里的东西统统倒进锅里。

雪不大,但有风。偶尔几片雪花刮到锅里,沸水翻滚依旧,雪花刷的就不见了。远处巨大而层层叠叠的建筑朦胧、冰冷,如童话中巫师的堡垒。我们三个小口抿着酒,谁也懒得张口。炭火忽明忽暗,偶尔还发出几下“啪啪”声。我们的脸也被炭火映得一半红一半灰,眼前被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罩着。锅里沸水的热气被凉风吹散。不知谁忽然叹了口气,紧接着我们受了传染似的又同时叹了口气,口中的哈气与水汽混于一处。几颗水珠终于从顶棚落下来,掉到锅里,旋即又挥发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们老了能否还坐在这儿,赏雪,饮酒,瞎聊。”张东自嘲地笑笑,“挺没劲的啊!”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到楼顶边缘,没一会儿,楼顶上的一串脚印又盖上了层薄雪。

“别发神经啦。”徐光不住地给我们满酒,快当爹的人往往容易兴奋,“你们以后都有什么打算?”

“我要再当几个月副总,等钱攒够了,咱也办个公司。”我也兴奋,炭火烤得脸都有点发涨。

“野心不小!”徐光吃惊地端起杯子,“都想开公司啦?”

徐光摇摇头。“我本来想考MBA,现在咱快当爹啦,当务之急是先学学怎么当好爹。嘿!愣超出个儿子!”徐光象摸了宝,兴奋得两手乱搓,脸上的表情如锅里的开水一样活跃。

此时,我和徐光一起望向张东,他已经从刚才的旷古暇思中摆脱出来。“我简单,开个大公司,比所有人都牛逼就行。”

我们竟得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真简单。盆中的木炭已添了层白边。雪快停了,风却越来越大。张东起身去添炭,他一脸墨黑的虬髯在素裹的世界里分外醒目。后来张东喝多了,说什么,一旦当上老板就六亲不认,这话他说刚很多次了。

春节放假的几天里,我一直窝在家,哪儿也没敢去。记得上回在外面过春节的时候,正和刘萍打得火热,连年夜饭吃着都不香。

世道如射月之箭,一日千里。就如百十年来的中国社会,人们的服饰变了,发型变了,观念变了,连走路的姿势都不那么规矩了。我们自嘲为吃的国度,可如今的孩子爱吃洋快餐,口味早晚得西化。中国人的保留项目似乎只有汉字和春节。汉字的事咱说不清楚,春节却迟早得退化成普通的星期天。炮仗被禁放,镇不住邪,将来的妖魔鬼怪肯定多如牛毛。

假日在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和清脆的麻将声中挥霍掉了。再到公司时,瞧见周胖子就想起汆白肉,李丽的褐色长裙自然令我想到广味香肠,前台小姐精瘦的毛衣袖子里没准包着只火腿。

“最近做新建项目的活儿,一定得多加小心,风声太紧。”有回同客户谈判完毕,李丽在车上对我说。最近李经理同常务副经理的距离保持得不错,每回开车出去都带着司机,除了开例会时偶尔轻瞟几眼外,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一点不正常来,公司里也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北京爷们儿全文(164)
    “公司业绩好不容易才混到现在的规模,您怕钱扎手?”我不解地望着她。

“最近国内的基建项目出的事故太多,影响特臭。国务院都快急红眼了,听说近期要抓几条大鱼。咱们不能往枪口上撞。”李丽把手里的报纸给我看,似乎登着严惩什么的。

“嗨!天塌下来有两米多高的撑着,轮到谁也轮不上咱们。最起码也有秃子为我们顶着呢。你不是说星达的产品没出过事吗?”我根本没当回事儿。人要是有了几个钱,总怕大风刮了去。

“小心没大错。新上来的总理早就散过口风,他上台就要准备几百口棺材,专抓局级以上的干部。”

“哈哈,咱们能接触到几个局级以上的干部?一阵风而已。其实腐败不腐败,跟咱们这种小公司有多大关系……”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谁说没关系?如果不是王大公子鼎力相助,庆阳的定单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的存款又是李丽白送的?如此看来,腐败现象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对我和星达公司来说好处还是大大的。我甚至设想过,如果腐败范围能够再扩大一些,使社会中大多数人都能从中捞到好处,那这种现象也许就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了。这么看,高喊反腐倡廉的决非品德无暇者,更多的原因是社会变型中为时代摈弃的一部分未得利益者,他们不是深恶道德沦丧,而是红眼病大发。如果他们有受贿的机会,肯定会美得屁颠屁颠的巴不得。可惜他们又没这个本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欲,自然红眼于人了。

“不管怎么说,新建项目的回扣暂停。”李丽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回到家,老妈扔过给我一个包裹。她最近觉得儿子实在辛苦,逢人便夸:“小路这回可出息啦!”弄得四邻见着我都直歪脖。我自然明白,在邻居眼里我不过是小人得志。我把包裹拿回屋,信封上没写寄信人的地址,摸着里面应该是本书。我端详了一支烟的工夫,也没认出信封上的笔迹。信封里真是本小说,《阴阳人生》。有点儿意思,不知哪个狗屁作家瞎编本书没人买,竟然白送还搭邮费!当我看到作者姓名一行时,象被蝎子蛰了似的,差点把书扔在地上。

刘萍!仅仅两个字就让我哆嗦成一团。她居然写了本书!我把自己关进房间,迫不及待地在信封里乱翻起来,可摸来摸去,只有一本书。我把书托在手里,心里一阵阵发紧。书很轻,不过百十页。我转悠半天才鼓起读它的勇气。这本小说肯定与自己有关联。看看别人如何演绎自己,是件刺激而令人不忍的事。

早在与刘萍相处的时候,就见识过她的才情。为此我还自卑过,在监狱里我拼命读书,与此有关,没想到刘萍还会写小说。我躺在床上,一晚上就把书读完了。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厕所都不愿意去。时间太久了,很多早已淡漠的东西又被那些文字搅起来。文字这东西,拆开来看来毫无意义,而一旦被魔法广大的人施了妖术聚集在一处,便会令人百爪挠心,万般寂寥。被人看透隐私而付诸文字,往往让当事者有种生不如去的虚幻感。

我躲在被窝里,捧着小册子身上一阵发冷一阵热。不清楚自己在琢磨什么,反正肚子里全是气体脑袋里空空如也。我忍不住又把小册子翻开来读,读着,脉搏似乎与文字的间隔同步,心境如皓月般宁静。小说肯定是刘萍写的,字里行间能看出种作者无法抑制的冲动,她在写自己,写自己与一个男人共同演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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