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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圣人是吧,非要跟着是吧?好,我告诉你,当年雪山下会救你,并不是一时心善,并不是因为看你可怜——”
这一夜终究到了头。
“我知道的。”
“你……”他骇然回过头来,一双凤目因为未得休息而血丝密布,此刻陡然圆睁,更是恐怖。
也罢。有些话,本来宁肯烂在心里,到老化作一抔尘土。可怜上了这座浮屠,便知今日不得善终。
“是因为苏伯情急之下说出的那番话,因为……我是庆德侯幼子,是皇亲国戚,因为我的身后是江南百县旧部,因为我与朝中的周党同样有那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出手相救的吧?”
我看见闻哥毫无血色的脸一瞬煞白,薄薄的唇抖起来,像风中凌乱的秋叶。他顿了又顿,几乎难以成声,“你……你当时……你怎么可能……”
“哥啊……”
我不忍说下去,又不能不说下去,“你忘了,我三岁被叫作神童,过目过耳不忘,虽然那时病的惨些,范师傅和你商量的几句话,还是听得分清。”
……就算听不分清,事后这么多年,想想,如何也能想通。
若然不是事有所图,苏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又怎会因为马匹不够的缘由,轻易就要断送。
“你,”闻哥的脸色变幻,阴晴莫测,终于开口,却森然不含温度,“……不错,我确是心存利用。这些年来,堂堂明王干得总是播种小善,收获忠诚的买卖,就连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打断他的话头,“该下去了,不然他们等得急。”
他像是看讲不清的呆子一样看着我。仿佛我就该暴跳如雷,恶狠狠先扇一个巴掌,然后扭头远走高飞。
不,许是该直奔禁宫,邀功请赏吧。
一时不查,被我拢了腰,双手把他往下推。“要有一个心存利用的人,那样当宝贝似养上五年……”
“临到事了,就一个劲地把人往外赶,恨不能一下子撇清界限,两不相欠……”
“甚至到了生死关头,说不通的地步,还要把当年那一时的常人心思拿出来,在老伤上撒把新盐……”
“你说……那这个被利用的人,还有什么好不甘,有什么好不平。”
一层的出口就在眼前,这仿佛无尽漫长的一夜,也终于接近了尽头。
我费了好大力气,一路大不敬的屡屡搬正前人老是要回首的头,出门前,踮脚枕在他的肩上,“……苏鹊敬人爱人,并非因他是人中圣贤。只为他以常人之心,却予我亲人护佑……如此,还不足够?”
有滚热的水珠,烫入掰脸的掌心。我再说不下去。这个人啊……
若论起心机和演技,真不是他四弟的对手。
赵七叔和二十一早在塔下等候,即便心焦,倒也不曾表现在面上。
用过早膳二十一便简单易容出去探查。等他带回消息的这段时间,京畿卫果然挨家挨户的搜查,未曾漏过寺门。
住持事先将我们藏在柴房,躲过了一劫。那些卫士因为是例行搜查的缘故,倒也没有太过细致。
不过谁都知晓,京城九门俱已戒严,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搜索。
据京畿卫在普济寺门外张贴的告示,简而言之,是昨夜城内乱党作祟,扰乱公主婚事,燃起多处大火,此事引起皇上震怒,下旨一干从犯必不轻饶,窝藏同罪,举报有赏,民众尽早恢复生产,按时作息,不得惶恐妄议云云。
二十一带回的消息也不外如此。只是多了一条,京城药店创伤药用全部断售,需用者亲到药铺验伤,处方开药。
单这一条,要断了生路。寺里留着备用的金疮药本来不多,闻哥腰腹伤势颇重,经不得三两天更换。
到了十日傍晚,搜查的队伍已经来过三次,一次比一次艰险。我们轮流守夜,各自都是疲惫不堪。
出城之事,已经刻不容缓。
东华门外到四十里铺,有间蓬莱茶阁,是长夜庄秘密的据点。若能在那里汇集,顺利出关就成了八分。
剩下的便是如何脱身一则。
说来说去,还是入夜走燕川水路更为妥当。毗邻东门的官家码头连接河道和护城沟渠,一直是南北小型商船交接卸货的口岸,虽称不上繁忙,却也算得上熙攘。
如果能避人耳目到达那里,混进行运的船中,离京则有五五之数。
一切议定而后行,没想到了临走的时候,反倒起了没料想的争执。
本来为了减小目标,应该分成两队。这四个人里,一个负伤的,一个软脚的,自然不该绑在一起。二十一的武功在赵七之上,由他陪着闻哥,也是让人放心。
无奈就是这明智的提议,叫明王殿下大怒勃然。
从没见过他这么不顾理智,不顾安危的厉声怒吼。赵七叔和二十一是当惯了下属,听了,只会面面相觑。后来还是唆使人速速上了晚餐,方才打破僵局。
到了用完收拾的时候,我出禅房拉住洗刷收拾的赵七叔,两人直接拿了包袱,请老住持开门。
“阿弥陀佛,”老僧一句话临别相赠,“施主珍重。”
赵七叔抱拳相谢。
迈下门前阶级,天边片片翻卷的火烧云,金霞万道,染亮西方——一刹间竟是美不胜收。楞然中,反倒想起道家的那么一句话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故留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街上人烟稀少,远没有常日里的热闹。
虽不曾全城戒严,但这座城里的百姓听风是雨,已将一身趋吉避凶的本事,练到了极致。
即便是繁华的街口,大多商肆仍旧闭门谢客,偶尔开张的几家,一到日落也早早架起门板。只有几条大道上还留着日前焚烧焦黑印记的官衙,有为数不菲的砖瓦木匠骑在墙头,不分昼夜匆匆忙碌着重建。
墙上张贴的最新告示有两则消息。一则依旧是缉凶安民,却并未泄露出作乱的是哪一派的党徒,只说大理寺已抓获贼子逆臣数人,尚有余众在逃,因故出京关隘设阻,望民众减少出行。另一则,大将军武国威在前夜剿匪中受伤,归家调养,城外驻扎的神威军一部,暂由廉王世子景元凛代为统领。
越发的弄不清那个人的想法了。
若是他有心压下此事,那么当夜兴师动众上演赐婚大戏、一举几乎烧掉半座城头布下圈套,显然是愿有所违。然而,若是他有心赶尽杀绝,那事后必然该详细公诸于世的明王余孽和罪条,却至今并未大白于天下,早该出现的悬赏通缉,也并未张贴……
正是这样,使得我们能在半座城里兜圈,遇上巡查的卫队两次,避在巷口里,都还算顺利的躲过。
几经确认身后并无人跟踪,我们才转向了城东。
身上是二十一事先从寻常人家院落里偷来的晾晒衣物。和赵七叔一样,贴上头发改做的胡须,扮作富贵人家老少小厮的打扮。一路走走看看,到了东市大门牌坊,已经过了戌时。
东市牌坊斜对着城隍庙,每日夜晚,有好些人在此处聚拢,喝茶的,聊天的,斗棋的,买卖下仆脚夫的,交易黑市珍玩的,不一而足。
今晚比平时寥落些,却也有些人数,三三两两,聚在庙前两棵高大葱郁的银杏树下。
我眯眼查看着动静,突然走得快了些。
赵七叔不得不小跑着跟上来,像进城投亲找活干的庄稼人那般笼着袖子,将声音抖在一耸一耸的肩膀里,“怎么了?”
我摇摇头,埋头快步朝前走。他是没有看见,东市门口牌坊灯笼下,那突兀的身影牵着匹马,修眉俊眼,却失了魂似盯着人流多处,凝神张望。
“那是——”
赵七叔也看见了,他把后半的句子硬生生吞进了肚里,突然搀起了我的手臂,跺脚道,“哎,都这么晚了,快点走吧!”
其实,他不用这么拖拽,我也不会上前和那人招呼的。
因为……
苏鹊今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牵连无辜。莫名卷进去的那家伙,为人过于轻信,以致交友不慎,夹在那些心深如海的人中,浑噩不知,无端经历过周子贺家里一场大火,依然能够有手有脚的站在那着,已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从此往后,还是安安生生弹琴作曲,交游授徒,过上世外高人的日子,勿再去那泥泞沼泽之处,趟得一身混水罢!
转过了一条街,才停下来喘口气。
……至于一直的隐瞒和如今不告而别的亏欠,只能在心里,道一句抱歉了。
“二主子!”
还没有顾得上喘两口气,赵七叔紧张的声音又唤起来。“后面。”
这下我也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