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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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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阿里萨工作到了深夜——母亲去世后他经常如此——正要出门的时候,他看见卡西亚妮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他没敲门就推了进去。她果然在那里,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出神地沉思着,表情严肃,新配的眼镜使她带上了学究的气息。阿里萨心里激起了一阵幸福的颤栗:就他们两人在楼里,码头上空无一人,城市已进入梦乡,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墨一样的海,一艘轮船发出凄凉的呻吟,它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到港。阿里萨双手拄着雨伞,跟他在那条名叫麦仙翁的小巷子里挡住她的去路时一模一样,但这次是为了不让她看出他的膝盖在微微发抖。
  “告诉我,亲爱的卡西亚妮,”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她并不感到意外,异常镇静地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目瞪口呆。
  她还从来没有用“你”称呼过他。
  “唉,阿里萨呀,”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太迟了:在骡马驿车上时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后来她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但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真的,帮他干了那么多的鬼鬼祟祟的卑鄙勾当之后,为他忍受了那么多的无耻行径之后,她在生活中已经超过了他,尽管他比她年长了二十岁:她为了他而衰老了。她深深地爱着他,她情愿继续爱他而不是欺骗他,虽然不得不突如其来地让他知道真相。
  “不行。”她对他说,“我会觉得我是在跟我幻想中的儿子在一起睡觉。”
  最后的否认不是出自自己之口,这一点使阿里萨觉得芒刺在背。他历来以为,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是在等待别人再坚持,然后才作最后的决定,但跟她打交道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他不能冒犯第二次错误的风险了。他轻轻松松地走了,甚至还带了一点颇为难得的痛快。从这天晚上以后,他们之间可能出现的任何阴影都顺顺当当地冰释了,而且阿里萨也终于明白,他可以成为一个女人的朋友而不必跟她睡觉。
  阿里萨只向卡西亚妮透露了他跟费尔米纳的秘密。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知道这个秘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已开始把这件事置之记忆之外了。其中有三个已铁定地进了坟墓:一个是他母亲,她在去世之前很久就把这个秘密从记忆中抹去了;第二个是普拉西迪姬,她长期侍候那个几乎被她视为女儿的人,直到高寿才与世长辞;第三个是那位终身难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她曾经把他这一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失在祈祷书里递给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可能还活在世上。至于洛伦索·达萨,当时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为了女儿不被开除,也许曾经向修女德拉鲁丝透露过,但修女不大可能扩散这个秘密。还有伊尔德布兰达以及费尔米纳其他一些野里野气的表姐妹们。
  阿里萨不知道,乌尔比诺医生也应该包括在这张知情人的名单之中。伊尔德布兰达在头几年十分频繁的来访中,有一次曾经向医生透露过这个秘密。不过,她是非常偶然地在一个很不适当的时候提到这件事的,而乌尔比诺医生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左耳进,右耳出。伊尔德布兰达是把阿里萨作为一个据她认为可能在猜灯谜时独占鳌头的隐姓埋名的诗人而提到的。乌尔比诺医生半天没想起阿里萨是谁,她便对他说——其实并不是非说不可,但她说这个的时候没怀一点儿恶意——阿里萨就是费尔米纳出嫁以前唯一的情人。她对医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确信这件事是完全无可非议而且又是昙花一现的,甚至可以令人惋惜。乌尔比诺医生瞧都不瞧她就反唇相讥说:“我不知道这个家伙还是一位诗人哪。”随即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跟其它事情一起抹去了,因为他的职业已经使他养成了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对事情随见随忘的习惯。
  阿里萨发觉,掌握这个秘密的人,除他母亲之外都是属于费尔米纳那一方的,而在他这一方却只有自己一人。他独自背着这重如大山的包袱,许多次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但当时谁也不配得到这种信任。卡西亚妮是唯一可信赖的人,只差选定方式和时机了。就在他思索这个问题的那个赤日炎炎的下午,偏巧乌尔比诺医生爬上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陡峭的楼梯上来了。为了战胜下午三点钟的闷热,他爬一级歇一会儿,走到阿里萨的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汗水把裤子都湿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一场飓风就要来了。”阿里萨在那里见过他好多回,每回都是来找叔叔莱昂十二的,但过去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这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不速之客跟他的生活有某种关系。
  那段时间,也正是乌尔比诺医生度过了职业难关,几乎象个叫化子似的拿着帽子挨门挨户地为他的艺术活动寻求资助的时候。他的最牢固而慷慨的赞助者之一自始至终是莱昂十二,后者当时正巧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的弹簧靠背椅上刚刚开始睡每天不可缺的十分钟午觉。阿里萨请乌尔比诺医生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坐一会儿,他的办公室紧挨着叔叔莱昂十二的办公室,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叔叔的办公室的前厅。
  他们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打过照面,但从来没有面对面地呆过,阿里萨又一次恶心地感到自愧弗如。漫长的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他站了三次,希望叔叔能提前醒来,并且喝下了整整一暖瓶纯咖啡。乌尔比诺医生一杯也没接受。他说:“咖啡是毒药。”说完又继续和另一个人接着谈论别的问题,并不担心他的话被旁人听见。阿里萨如坐针毡。医生天生俊逸,谈吐流畅而精确,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樟脑味儿,他英气逼人,谈话左右逢源而高雅,甚至最轻薄的言辞,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变得庄重了。突然,医生冷不丁儿把话锋一转:
  “您喜欢音乐吗?”
  阿里萨感到措手不及。说真的,城里演出的音乐会或歌剧,他场场必到,但他觉得自己无法象行家那样谈论音乐。对流行音乐,“尤其是对伤感圆舞曲,他是心领神会的,这些音乐跟他年轻时的所作所为,跟他偷偷写的诗比起来,可以说是异曲同工,这不能否认。他只要随便听那么一遍,就连上帝的威力也无法把整夜整夜浮现在他脑子中的旋律抹掉。但这不成其为对一位内行提出的十分严肃的问题的严肃的回答。
  “我喜欢加德尔。”他说。
  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有数了。“不错,”他说,“现在正时髦。”他向阿里萨强调,现在能弄来的节目,同上个世纪那些精彩的节目不可同日而语,真令人寒心。事情是这样的:为了请肖邦三重奏乐团到喜剧剧院来演出,他兜售长期票已经一年了,但政界诸公,谁也不知道那三位名人是何许人也。而就在那个月里,拉蒙·卡拉尔特匪警剧团、马诺洛·普雷萨小歌剧说唱剧团和桑塔内拉斯家庭剧团的票都卖光了,这些剧团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哑剧——滑稽剧杂拌儿剧团,演员们就在舞台上利用灯光暗转的一瞬间换衣服。连那个自称可以和过去的女舞蹈家怫列斯·贝格雷媲美的丹伊塞·德阿尔泰剧团,乃至那令人作呕的乌尔苏斯剧团——演一个中了邪的巴斯克狂人赤手空拳地斗一条吕底亚公牛的事——的票都卖光了。然而,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欧洲人现在不是正在又一次进行野蛮战争吗?我们在半个世纪内经过九次内战以后却开始过上太平日子了。九场内战,说到底,只是一场,始终是那一场。这篇引人入胜的演说,最引起阿里萨注意的地方,不是别的,而是有可能恢复猜灯谜,那是乌尔比诺医生发起的最轰动、影响最深远的一项活动,阿里萨不得不咬住舌头,免得忍不住开口告诉医生说,他本人正是那一年一度的比赛的参加者,这项比赛当时已经开始吸引从国内到加勒比地区其它国家的许多大名鼎鼎的诗人。
  谈话方兴未艾,空气中的热浪突然凉了下来,一场钻来绕去的大风暴把门窗吹得乒乒乓乓,办公室从地基开始咯吱咯吱乱响,仿佛飘在水面上的一叶扁舟。乌尔比诺医生似乎没有察觉这个情况,他顺便提了几句六月份疯狂肆虐的强台风后,就冷不丁风马牛不相及地谈起了他的妻子。他不仅把她视为最热心的合作者,而且把她视为他的动议的灵魂。他说:“没有她我将一事无成。”阿里萨冷漠地听着这一切,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担心自己的声音失态,什么也没敢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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